2004年的春天,冰雪刚刚融化,将将露出已经潜藏了一个冬天的枯黄草根的时候,全峰依旧在修车厂和省队的训练馆之间进行着他日复一日的训练。
这三年多来,他追随着胡同洲的队伍南征北战,接连拿下了十几个冠军头衔,这里面有三个国家级的冠军是比较有分量的,其余还有一些省级、市级乃至各训练队自发组织的一些训练赛上获得的头衔,便不值得一一细表了。
即便如此,他对胡同洲的观感一如既往地糟糕,哪怕与之磨合了三年,他对这个一心钻营“业绩”的教练丝毫提不起尊重来。
而对方对于全峰虽谈不上什么特殊的关怀,倒也一直没做出什么打压他的事情来,这些成绩终归还是出在胡同洲愿意分给全峰参赛名额上。
要知道全峰自入队开始就从未像某些人那样给他送礼,本身又是跟他不对付的余顺吉老教练留下来的遗产,若是胡同洲愿意耍些手腕叫全峰没有机会打比赛那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但是他一直没有这么做,所以,两个人各尽本分,三年过来,倒也相安无事。
不过,全峰的名声随着他出色的成绩而水涨船高,终于引起了燕京那帮人的注意,最近就总有传言说上面要派下教练来考察全峰,按照这个节奏,若无意外的话,下一步就是要将他招到国家队了。
全峰今天的训练安排在省队的训练馆里。
如今的他正值发育旺盛期,身高来到了1米81,体重则达到了103公斤,是队里名副其实的重量级选手,少年组的比赛他早已不适合参加,从去年开始,省队开始安排他到青年组训练,还给他配备了专门的陪练选手。
胡同洲作为省队的主教练,也因为全峰的调动,而将工作重心完全地放在了青年队上,少年队的培训和人才的发掘工作就交给其他的教练去做。
全峰有过给邹重喜当陪练的经历之后,在对待他的陪练时,态度一向都很温和,他现在的资历还不够为他配备固定的陪练,但是陪练常换,对他的评价却从未因人而异。
一开始的时候,陪练们听说如此,也愿意主动请缨来做他的陪练,可是好景不长,每一个陪练在跟了他两天的训练之后便苦不堪言地跑掉了。
他的拳太重了,全身将护具穿戴整齐,也依然挡不住他的拳头在对方身体上留下印记。
而在戴着护具的对练当中,不能全力施为,则失去了这种训练的意义,全峰的训练量又大,训练态度更是远比其他的选手认真,一场戴着护具的对抗下来,陪练的上半身没有一处不淤青的,两条胳膊没有一条能抬得起来的。
现在给全峰找一个陪练简直比登天还难。
今天这个倒霉蛋是刚刚从四汇市队抓上来的壮丁,刚来就在就全峰的训练风格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一脸懵逼地被安排来做他的陪练。
一天下来,这陪练脸上的懵逼只增不减,还多了很多委屈,他从来没见过在训练中,隔着手靶差点将他小臂打骨折的家伙。
前面说过,市队来的陪练也都是正经八百训练出来的运动员,可不是战力约等于大鹅的普通成年男子。
今天这个陪练似乎意志格外薄弱,他在强撑了全峰一轮前三后三移动步伐配合左手刺拳的训练之后,竟然直接叫停了训练撇下护具跑掉了。
而他是现在全峰唯一的一个陪练。
全峰只好意兴阑珊地收拾拳套从擂台上翻下来准备去旁边的擂台再抓个壮丁回来,他想着去国家队的消息怎么也该下来了,这传言已经疯传了好长时间,一点也没个进展,也该有个确切的结果了。
他这么琢磨着,拎着拳套往另一边走,迎面被直奔他而来的马涛拦住了。
马涛也是在去年差不多春节过后,向队里递交了申请,经过一番考察之后从一名运动员成为了省队的实习助教。
自从派出所门口斗殴事件之后,他的行为收敛了很多,目前这种情况估计也是在他深思熟虑之后做出来的最好选择了。
不过那之后,全峰和他的关系就趋于平淡,平日里很少主动来往,更不用提想今天这样拦路挡住他的,显然他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才做出这样的举动。
三年前余顺吉莫名其妙的突然退休,他麾下的两名弟子全峰和金胜来便又重归省队统一管理。
全峰的这两年的发展自不必再说,金胜来则在失去了余老爷子的庇佑之后,在三年前全峰当陪练回来之前就已经被队里劝退掉了。
至此,省队里跟他有渊源的也就仅剩下马涛一人,他还不至于做出多冷淡的举动,况且,这三年以来,常常是他想跟马涛多走近一些,倒是马涛总像做贼似的躲着他。
他站住脚,观察着对方的神态,等着看马涛打算说什么。
马涛却不说话,手在裤兜里一摸,翻出了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纸条递过来,说道:“你自己看吧。”
全峰满腹狐疑地将纸条抖落开,低头看去,只见上面写着:“国家级运动员考察登记表”,下面还有竞管中心和国家拳击队的红章大印并排按在页脚。
他不解地抬头望向对方,马涛说道:“往下好好看。”
他再次低头,看到下面有一栏里写着印刷体小字,“专管教练意见,”空格处已经写上了几句批语,看字迹是胡同洲的亲笔,下面还有他的签名。
那句话的大意是:“该运动员不服管教,还需进步,并不适合进入国家队。”
全峰的脑子里轰的一声,被这句话完全的震蒙了,他有些结巴地对马涛说:“这……这是怎么回事?”
马涛的眼神中有些说不清楚的意味,他解释道:“这单子早就下来了,那家伙一直拖着,上面催的急了,他这才写了这么一句,今天让我去给他寄出去。”
“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马涛说道:“你也别急,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要我说,我其实模仿他写字还挺像,要不然我帮你把这句话改改,说你合适进国家队,这不就行了吗?”
全峰此时脑子是懵的,但还是摇摇头,“那上面派人来考察怎么办。”
“咳,能混过一时就是一时,不这么改上面连人都不会派,这么改了他们一来,你在他们面前一表现,那姓胡的还能拦得住你?”
全峰很想就这么同意,可是他依旧能想的清楚,这种事情一旦事发,总归是他的污点,何况胡同洲掌握的信息比他和马涛加起来都多,改这么个表根本无济于事。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里,问道:“胡教练这是做什么,这几年我一直没再得罪他,该拿的成绩也拿了,他不愿意跟我去国家队,我大可以随队集体训练,哪怕他派个助教给我也行啊。”说道助教的时候,他望着马涛的眼睛。
马涛懂得他的暗示,也愿意接受他抛过来的橄榄枝,可是这一来,却让马涛迟疑了。
他突然沉吟了半晌,说道:“小峰,其实……我一直有件事瞒着你,这几年来我怕影响你训练,你成绩又那么好,我一直没敢告诉你,可今天姓胡的这手,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你说什么呢?”
“小峰,我对不起你,我不求你原谅我,但是你听我的话,把这表改了,交上去,好好去你的国家队,后面姓胡的再做什么事我都给你挡着,行吗?”
全峰被马涛突然的表白弄的有些莫名其妙,追问道:“你到底说什么呢?”
马涛咬了咬后槽牙,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终于开口说道:“当年要不是我自作聪明拉着你去做蠢事,找那什么鸡哥,咱们也不至于被派出所抓起来。”
“这不都过去的事……”
“你听我说完。”马涛情绪激动起来,粗暴地打断了全峰,“这件事成了把柄落在了胡同洲手里,余教练为了保你下来,跟胡同洲说只要让你留队,他就彻底辞职,再也不问省队的事物。”
全峰目瞪口呆,他感到嘴唇一阵发麻,一下子所有的事情,他全都明白了,为什么余教练会不辞而别,为什么会叫他去当邹重喜的陪练,他就是想利用自己在队里的最后一点余热,给全峰多创造一些曝光的机会,他相信全峰在面对邹重喜这样顶尖水准的运动员时能有上佳的发挥,而多省联合试训,那里有多少双教练的眼睛在盯着呢,何况他整个集训过程都在张友良的眼皮子底下进行,这才有了他后来那么多的关注度。
余顺吉老爷子是牺牲了自己在省队里的权力而换来了全峰往下走的路。
全峰一把扯住马涛的衣领子,眼睛血红,吼道:“你怎么不早说!”
这一嗓子把整个训练馆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马涛抓着他的手腕,轻声说:“峰子,我也是当了助教之后才听其他的教练说起的这些事,你愿意打我,就随便打,但是这件事上你听我的,要不然余老爷子就白给你安排了!”
全峰一下子撒开了他的衣领,将他往后一推,指着他的鼻子说道:“你别提余教练的名字,你他妈不配!”
说完,全峰攥着那张纸风一样跑出了训练馆,马涛见状对周围的人大喝一声:“你们看什么看,专心训练,”吼完之后也追了出去。
他这么一吼,运动员和教练们更没心思训练了,队里的头牌跟助教吵了起来,这在队里算是天大的事情了,怎么可能错过这个看热闹的机会。
全峰也不管众人的目光,出了训练馆直奔办公楼,几步跨上台阶,冲进楼道里,见人也不打招呼,全没了平日里彬彬有礼的样子,甚至比他在拳台上的模样更吓人。
办公楼里的办事员、领导、来这办事的教练都被他的样子吓着了,站在走廊里向他的背影行注目礼。
全峰依旧不管这些,扯开大腿,一步迈四个台阶往楼上奔,来到三楼胡同洲的办公室门口,看到关着门,里面却有说话声。
他还克制着先是敲了敲门,里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听那声音似乎是个女人,随后还有轻轻的一声“嘘——”
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
全峰怒火中烧,故意跺着脚向远处走了两步,却听到办公室里再次响起了瑟瑟缩缩的声音,他转身奔回来,飞起一脚,在刚刚赶来的马涛面前,将胡同洲的办公室门整面踹了下来。
屋子里是衣冠不整的女人骑在同样衣冠不整的胡同洲身上。
女人发出刺耳的尖叫。
胡同洲瞪圆了眼睛看着他,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全峰像是没看到那女人,将那张纸砰地一声拍在桌子上,声音沉稳得不像是他现在能发出来的样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同洲瞄了一眼那张纸,随后看到了全峰身后的马涛,也就什么都明白了,他让那女人从身上下来,开始慢条斯理的整理他的衣服。
那女人捧着胸口提着裤子低着头站在一边,满头乱发看不清她的长相,但是浑身却在不停的颤抖。
全峰有的是耐心等着胡同洲,他拨开那女人,坐在她身后挡住的沙发上,瞧着二郎腿瞧着胡同洲。
胡同洲终于开口,却是对那女人说:“哎,那个,你先出去吧,那个,衣服弄好了再出去……”
女人低着头跑了,马涛给他让开门,他身后的门外已经全都是围观群众了。
胡同洲又对马涛说:“马助教,你挺能耐的,不介意帮我把门关上吧?”
马涛耸了耸肩,对全峰说:“峰子,你别冲动,这事现在还有缓,这不是他的把柄吗,他不敢不给你签字。”
全峰说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马涛弯腰从地上把那门板捡起来,两个手举着将它在门框上对齐,顺势将自己挡在了门外,看那状态,他应该是在外面充当着门把手,保证这门不掉下来。
胡同洲见此情此景,堆起笑脸,说道:“小峰,你这两年成绩不错,我这不是想多留你在队里两年吗,你也甭着急,下半年的亚洲锦标赛我给你报名了,再拿一个奖杯,不管是金的还是铜的,到时候不管怎么着我都放你去国家队,怎么样,马助教说的没错,这事有缓。”
全峰平静地问道:“余教练是怎么回事?”
胡同洲一愣,“这事儿你也知道了?”随后恢复了神态,清了清嗓子,说道:“那都是过去式了,人不能光看过去不顾未来,怎么样,我刚才说的提议对咱们都好。”
全峰盯着胡同洲,缓缓说道:“我看你恶心,没法和你一起共事了。”
胡同洲换上了一副嘴脸,笑道:“敬酒不吃你吃罚酒,你真以为撞见我这么个事就能把我怎么地了,我可告诉你,你的前途都在我手上呢,你给我客气点,你现在说个说法我心情好还能照顾你,你要是再这么对我,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全峰站了起来,走到办公桌上,猛地抬起手来攥成拳头。
胡同洲下意识地往后躲,“你要干什么?”
全峰的手轻轻落下,拿起了那张纸,将它撕了个粉碎,见胡同洲表情刚有松懈,便猛地一拳砸向他仿红木的办公桌上,那桌子发出惨烈的呻吟,木头纤维从中间劈裂开来,将桌面上盖着的玻璃面板震成细碎的颗粒崩弹起来。
马涛听见门里的动静,想要冲进屋里,却见围观的人太多,一转念头,干脆决定替全峰把好这道门,任他在里面自由发挥。
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