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时候，燕璟华留心观察着卫千朔的情绪。
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飞快闪过的一丝惊惧，随即迎来的是更加阴沉的神色和怒火。
她情不自禁动了动唇，福至心灵地开口。
“师尊，那日所见哽在心头，难免有几分膈应，但若光仍旧如往日般敬重您，昔日师徒情谊如磐石坚挺，不为言行而转移。”
这是真正属于过去的若光仙子的情绪和想法。
一个真正澄澈纯粹之人因为目睹了师父与师妹的私情，因此生出的几分对师父品行的质疑，这才如鲠在喉。
说出这句话后，燕璟华能感觉到玄之又玄的变化发生了。
就像流水不断地冲刷着岸堤，逐渐将尖锐的边角磨合得圆融契合。
神魂与躯壳的共鸣，意味着她终于被接纳，被认可为真正的燕璟华了。
无论是情绪还是修为，一切都如臂指使。
就像是从出生开始就自然而然地驾驭着它们一样。
压制下来的属于高阶修士的修为也不再如大山般尖锐而无法摧折。
本能指引着她找到应对的方式——如流水般以柔克刚，裹挟和托举着庞大的气势，将自身藏匿在山石无法察觉的裂缝之下。
诚恳而真切的话无疑是动人的。
只一句话，卫千朔就从露着陌生的锋芒的弟子身上察觉到了从未变过的、最为珍贵的东西，那是经年不改，不为外物而转移的天真、坚毅和固执的品质。
他想要辩解，但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敢说。
最后只能沉默地任由燕璟华再行一礼，施施然离去。
跨出殿门前，她言笑晏晏，是久违的俏皮。
“师妹送的剑穗很好看，不过审美有点差，黑剑配不上这样耀眼的金色。”
*
【陛下？】
小鬼可不敢在大能修士面前嚷嚷，憋了一肚子话不敢说，生怕被发现。
不等燕璟华应声，它看着明显陷入沉思的面孔，又惴惴不安地问，【您，您在想什么，您没事吧。】
作为酆都的小鬼，它可太知道记忆与经历对一个人的性情有多大的影响了。
前几日看这位陛下成了高位修士后如鱼得水，想法比谁都花哨，施法比谁的快准狠，它都差点以为那些情绪干扰不到这位心如铁石的陛下了。
这种自信只维持到看见二人在殿中对峙。
小鬼猛地意识到这样的举动不完全是基于记忆的演绎，反而像是自然而然的情绪流露。
它突然又慌了起来，担心这位前皇帝的性格会向过去的若光仙子融合。
平心而论，过去的若光仙子的性情纯粹，灵魂也耀眼干净，就是小鬼也很难说有哪里不好。
但鬼终究是鬼。
哪怕是自然诞生出来的灵物，那也是吃着黄泉边怨念长大的，怎么可能是单纯无私的家伙。
属于原来那位若光仙子的情态显然让小鬼扒着陛下的大腿不放的信念出现了动摇。
那位仙子哪里都好，就是让鬼对她没有能度过情劫的信心啊！
小鬼的情绪波动还挺大，又置身于燕璟华的识海中，她很轻易就猜出来这玩意儿在想什么。
【啊】，识海中悠悠然冒出她的声音，【我只是在想，嘿我这师父臀还挺翘，骂人的时候嘴有点笨，真不愧是出了名的高岭之花。】
.....突然就涌现出了复杂难言的情绪，但一下子变得信心满满了呢。
玩还是万恶的皇帝会玩，这谁骚的过您啊？
它就不该产生对这位陛下的质疑。
识海中很清晰地传来了一声脆响。
顶着自己扇的巴掌印，小鬼安静祥和地闭上了眼。
燕璟华其实是个很话痨的人。
当皇帝的时候她多少要点面子，就算下的政策和治国方针有了很大的成效，兴高采烈地拉着老大臣唠嗑，也不太好意思顺便吹吹自己有多牛逼。
等到了修仙界，那就更没人能说话了。
谁会不识好歹的拿废话去烦一位以清冷喜静出名的仙子呢？
所以说，小鬼逗归逗，必要的时候还是要安抚一番。
【好啦，知道你是担忧朕受到过往情绪的影响。】
小鬼蹲在角落，没吱声，但却竖起了耳朵悄悄听她说话。
回廊外侧探进来几枝杏树的枝桠。
花期已过，只余绿澄澄的阔叶，她抬手挡开，放下手时指间夹了一片杏叶。
【朕不会否认自己的过去，但也绝不会任由过去操纵未来。朕站在这里，很清楚的知道操控着这具躯壳的是谁，也无比清晰地知道前路在何方。】
边说着，她步履轻快地穿过曲折的回廊朝外走，语气疏朗。
【所以说啊，该对朕有点信心，朕是不会把任何情感居于自己的利益之上的。】
这句话语调很轻快，但又写满了坦诚的冷漠，听起来像是什么大坏蛋的犯罪宣言，但莫名地鼓舞了小鬼，瞬间治好了无端的情绪内耗。
它吸了口气，振作起来，又充满了动力叽叽喳喳地去讨论刚才的事情了。
【陛下，我总觉得....觉得这位云霄道君有点古怪，刚刚的态度，有点......]
它想了很久，才想出一个绝妙的比喻。
【有点像在外面偷欢的丈夫在被妻子捉奸捉了个正着，连声狡辩的模样！】
燕璟华脚步一顿，仪态端庄的若光仙子差点做出一个不雅的表情。
这个小玩意儿以前在黄泉河畔吃怨气的时候，都听到了些什么古怪的东西啊！
从前自然是没人有胆子让燕璟华体会这种经历的，她虽然不太能意会，将信将疑，但也没出言反驳。
别的不提，从自己出言试探时，她就已经怀疑这位师尊对自己的弟子有别的超出师徒情谊以外的情愫了。
【红线如何，有变化吗？】
小鬼依言动用自己的天赋把神魂上禁锢着的红线又打量了一遍，最终只能失望地摇了摇头。
除了楚飞卿那根虽然黯淡但坚挺地拴着的红线，象征着其他八道情劫的红线依旧毫无区别。
行吧，燕璟华也算不上太失望。
该说不说，就算她很喜欢这种模样的清冷美人，但是也不愿意为此搅合上更多的麻烦。
手中那片随手顺的杏叶已经将蹂躏得面目全非，呈现出一种凌乱的折痕。
她扬手将杏叶随意抛起，任其随风飘落，语气淡漠。
【既然不是情劫对象，那也没有太多关注的必要了。】
燕璟华虽然很喜欢玩一些挑逗人心、验证人性的小手段，但她确实是讨厌麻烦的。
或者说不是讨厌麻烦，她可以为了验证一些成果而耐心等待数年，也愿意不厌其烦地梳理某些计划中的小细节。
与其说不喜欢，倒不如说她不喜欢没有收益和价值的麻烦。
但是天底下总归有些麻烦是自己没打算招惹，也会自己贴着脸怼上来的。
听到身后传来的夹杂着小口喘息的呼唤，燕璟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顿住脚步，转回身去，“许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