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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曾令百官不臣东宫,时人有附蜀、汉二王者。将军从妹为蜀王妃,子行布授汉王府库真,其时或持两端。而今看来,将军已臣太子。”

一见落雁弓,李渊夫妇隐觉长孙晟之避暑或为掩人耳目,毕竟东宫正于用人,此般能臣岂会闲置。果然不日探知太子时诏心腹,而长孙晟亦在其列,心中猜测益得印证,李渊这才请其私宴以图结好。

“现今形势,只能如此。”窦氏以细柄银匙从豆青色莲花瓷碗中舀出寒瓜饮子,晶莹红彤的冰水入口即化,顿觉冰爽清凉。

李渊颔首,捋须笑道:“二郎小小年纪见知卓远,甚慰我心!”

窦氏神色骄傲:“此子堪当大任。若早生十年则善矣……”

李渊笑伊:“汝岂欲抱孙耶?”说着想至一事,道,“建成年已十六,该是完婚了,前月览兄提及此事。”

窦氏冷笑:“每思冢妇为独孤氏女,我心不快!”

“建成与法惠同日而生,母亲追念舅氏,遂以婚姻,亡母之命不可违也……”

窦氏自然知之,法惠祖独孤善乃婆母长兄,周时病卒。入隋后,其系不复袭爵,官位平平。婆母以其女孙聘为孙妇,不免出于意气。窦氏虽有不满却不能抗逆,叹道:“后日返岐,年底回京再去请期罢。”

李渊点头,又道:“再请王承徽留意东宫。后日不必随我返岐,汝携阿孩儿避去终南。”

窦氏即知其意:“嗯。”

李渊夫妇所料属实,长孙晟回朝后听闻皇帝久不见愈,此时太子复又拉拢,遂顺势从之。去信并州垂询长子再娶事宜时,隐晦告以此事。

“大郎同意再娶,遂聘高氏女罢。”长孙晟阅完家书,语与妻子。

高氏从案上的错金云纹铜冰鉴中取出一小巧白瓷樽,一手揭开渗有水珠的圆盖,一手以曲柄八瓣白玉鸬鹚杓挹酒至金扣玉碗递与丈夫,并自取一杯石蜜甘草饮,笑道:“如此极好,惠通与元娘亲密无间,日后也好相处。”

“嗯。”长孙晟饮下一口,心间一片凉爽,亦笑,“彼女温婉柔顺,性似前新妇,必合大郎心意。且与无忌等和睦如亲,再好不过。”

“善矣!”廊下路过的观音婢笑向惠通,“惠通姊将适吾家,大喜!”

惠通玉面染上红霞,娇嗔一句“休要胡言”,羞怯而走。

“阿舅,‘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意为何也?”竹亭宛如一只飞鸟栖于假石山上,执卷而读的无忌抬首问向对座的高士廉。

“此《左传》之言也,意即:刑若不公之于民,则威无穷尽也。”高士廉从书卷后现出俊容,答道。

无忌惑道:“若民不知刑,焉知守法?”

“商周之时法依于礼,法不示之民,为防民弃礼而争书也。”高士廉轻饮着清茶,笑答,“郑子产一反先例铸刑于鼎,宽猛并济树以秩序……”

“如何‘宽’?又如何‘猛’?”无忌掩书,明亮的眸里聚上疑惑的浓云。

高士廉整衫动身,换了靠在竹制凭几的姿势,却是不答,只道:“《昭公二十年》。”

无忌依言翻阅,诵道:“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合书须臾,笑道,“甥已明了。‘宽’而教化,‘猛’于刑罚,以宽服民、以猛治暴,对否?”

高士廉笑向外甥:“政宽则民慢,其子郑太叔为政以宽而郑国多盗。后兴兵攻盗乃止,此则纠之以猛……”

“政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无忌流利接道,“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又补充道,“先师尼父之言。”

高士廉赞许笑道:“此即治国以法者也!”

立于竹廊的高氏款步过来,跪坐一端:“我寻四郎不见,即知伊在阿兄此处!”言语间虽吃味心底却很欢喜。

因长孙家重武,男子年长多居武职,此非高氏所愿,毕竟战场凶险,比之武将,伊更愿儿子出仕文官。兄高士廉与当代文豪薛道衡、崔祖浚并称先达,是为忘年之好。故高氏希其习染文气,明达诗理。

“四郎文思敏捷,勤加习学必成大才!”膝下只有一女,故于外甥,高士廉特爱之。

“阿兄切勿夸许,此儿易骄!”高氏嗔笑。

“娘子,有信札一封。”正说着,婢女奉上一截竹筒。

高氏开筒取帖,原是唐国夫人邀请高氏姑嫂及众位小娘子初七日去清水头的李家别墅乞巧守夜。高氏尤喜雅集,当即手执鼠须笔回帖。

七月初七午后,娘子们作客李家。窦氏已命人搭帐溪边,又设酒脯时果于案。众人一番见礼后坐于帐内,就着水轮送来的凉风品茗说笑,等待日暮的降临。

终于入夜,月下,家伎围坐吹奏,众人跪于设有茶酒果花的案前祭拜织女。乞巧毕,又围席穿针,谈笑风生。

胡乱穿引片刻,秀宁扔下彩线,欲领众小娘子游玩后苑。窦氏见伊难得愿与娘子们玩耍,遂许之。

几位小娘子一路玩至后山,秀宁瞥见一寺隐于山月之下,甚是诡秘。百无聊赖之际,玩心顿起。

“彼寺建于周时,昔周武帝灭佛僧侣还俗尽出,因是废置至今。”秀宁拉过几人遥指远处的莲净寺,脸色凝重,“听闻夜里常传女子悲啼,哀戚欲绝。尝有村民入寺察看,无一返者。后有道士云,彼寺寺主拒不还俗,坐化而死变作恶鬼,再无人近之。”

“秀宁姊……我们回返罢……”果然,几位小娘子惊恐不前。

秀宁欲戏之,忍笑拖其往前,笑呵呵地:“勿怕也,女鬼能奈我何!”

观音婢穷尽力气挣扎:“我想阿娘!”

秀宁因笑:“观音妹妹,勿哭之。我教尔捉鬼,何如?”

“秀宁姊,你听……”云阿颤抖着声音指向身后。

秀宁立耳细听,只听一尖细声音喊着“秀宁,秀宁……”,再看地面树影飘摇,犹似鬼魅。秀宁一声惊叫,拉上几位小娘子就跑。

“哈哈!汝岂惧鬼乎?”一个人影从树后跳出,前仰后合。

秀宁定睛看去,竟是世民,因作色曰:“李世民,缘何扮鬼吓我等!”

世民仗剑过来,挺着瘦长的身子,翻着白眼嘲道:“因尔先唬人!”

秀宁恼羞成怒,举拳欲揍伊,却听惠通语无伦次:“……彼为何物……”

闻者俱看去,只见半开的寺门飘出一点灯火,闪出一道白影。恐慌顿时蔓延人群,秀宁喊道:“快走!”

众人竭力往回跑,仿佛女鬼如影随形。世民身手快捷,奔于最前,忽闻有人坠地大哭,回头一看,正是被阿姊称为“观音妹妹”的最小娘子摔倒于地,犹豫一下仍是折返。

秀宁见弟弟返回,因对余众道:“阿弟脚力飞快,片刻便能赶上,勿虑也。”惠通等人对望须臾,遂先下山。

一弧银弯沉入浩瀚夜海,映着地上树影婆娑,路旁的衰草丛里不时传出几声虫鸣,衬得山野一片静谧。一小团火光穿行其间,伴着衣物擦过藤草的沙沙声。

“李秀宁如何这般脚快!”世民未觉山路陌生,以为因了负重这才追赶不及。

观音婢尽力将小郎君燃起的简易火把伸远,以使光照范围更广:“她们或已至家。”

“我们也须快回,”见伊止泣,世民放下心来,跳了跳以使背上的小娘子趴得更为舒适。下至一段山坎,世民停足细察山势,偏过头道,“攀紧我,勿惧也……”

观音婢“嗯”了一声,空出的手紧搂住他。只见他探足而下,而后纵身跃起,一手迅速抓住坡上树干,借势飞至对面。听着耳边山风呼啸,观音婢埋首其肩心惊胆战,直至安全落地,方是心安。

“放我下来罢……”观音婢听见喘息声,劝道。

世民轻轻喘气,以使对方无所察觉,而后笑道:“汝须尽快就医。”

“我已无碍。”观音婢挣脱滑下,走了几步冲他甜笑,“你看。”世民见伊无碍,遂从之。

“彼有石台,歇息如何?”走了片刻,观音婢隐觉足疼,拉了世民过去,爬上去见伊杵在原地,笑着催道:“来呀!”世民“哦”了一声,翻身上去,挨着小娘子。

宽阔的石面映着月光,宛如一张白玉床。啁啾的虫鸣此起彼伏,仿佛奏着美妙山曲。两个孩童躺倒其上,说着笑谈。

“我阿弟玄霸亦如此,每日只知读书,若个书呆子!”听闻其兄误饮墨汁,世民乐不可支,托腮侧望观音婢,道,“一日伊坐房看书,我潜入换以酢浆,竟自饮毕。后觉口中泛酸,阿娘遂令戒荤,大怜之!”想起玄霸只食葵菜的可怜相,世民捧腹大笑。

观音婢亦笑:“何苦作弄伊!”

世民诡笑着,哼道:“玄霸诵书流利,先生责我不及也,当众折我面子!”

“原为‘雪耻’哩!”观音婢故将‘雪耻’二字拖长音,撇嘴轻哼。

听出小娘子不齿,世民并不服气:“若论骑射,玄霸难及我半分,若我用心一半,文史不比其差。阿娘最是疼我!”

观音婢捂嘴偷笑,遥指星空:“天上飞过一牛!”

世民闻言坐起,仰头张望:“何处?”见伊黠笑,“岂笑我邪!看我不治尔!”说着扑过去挠她。

观音婢最怕挠痒,笑得喘不过气,连忙讨饶:“我再不敢……”

世民却不收手:“为时晚矣!”

情急之下,观音婢板起小脸作恼状:“再不休手,不复为友!”果然,世民乖乖住手。

“汝知牛郎织女么?”安静片刻,观音婢遥望星河,问道。

“嗯。”

“相传大河之东,有一丽人,乃天帝之女,擅长织锦,名为‘织女’,彩霞即其织成。一日……”

相比此类传说,世民更喜奇人异事,今次却难得安静听着。

“……从此,每年七月初七这日,喜鹊化作鹊桥,牛郎挑着一双小儿女,与织女相会……”

世民手指拨弄着脚边石缝里的野草时,忽觉一滴冰凉落于手背。伸手一摸,竟是水珠?望向来处,黑如夜色的深潭里映着星辉,泛起了悲悯的泪花:“你说,牛郎织女相会了么?”

世民摸起脚边一颗石子向无尽的夜中抛去,一道弧线在月下划过,惊飞了几只栖息的野禽。漫不经心答道:“应是相会了罢。”

观音婢抹去眼泪,望着浩瀚银河,吟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世民提耳聆听,忽觉文绉的诗句由她诵来竟如山泉潺潺,却似掺杂了一丝哀婉,将鹊桥之景娓娓道来,凄美而婉约。

“牛郎织女每年只能相会一次,王母胡不令其永久团聚呢……”观音婢叹道。

世民未曾想过,故答:“谁叫牛郎打不过王母呢!败者自然服从强者。”

“牛郎乃一凡人,何得打败王母?”观音婢反驳道。

世民未觉伊不悦,微微撇嘴:“……仙凡有别,伊不该爱慕织女……”

“……牛郎织女互生爱慕何错之有?汝竟不觉无辜?”观音婢不喜冷漠之人。

彼时的李世民尚不懂情,直至日后与妻天人永隔,方知尚可鹊桥相会的牛郎较于自己何其幸运!因笑:“何须伤怀……”未及言毕小娘子却自下石台,甩袖而去,追上去急问,“何故?”

观音婢不语,行了片刻微显吃力。世民讨好地蹲下:“我背汝。”却被她赌气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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