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霜色未退。
何肆同李且来出现在德胜门外。
友好地向一位守军借了套制式皂衣,给赤条条的何肆遮羞。
何肆还顺手牵羊,取了张护鼻护颊的面甲,好像叫作“金貌脸”。
因为他恢复了本来面目,现在身份是已经“伏诛”的反贼,带着甲面也是为免不必要的麻烦。
他出京一趟,底子亏空许多,何肆也不敢随意做那“革面”之事,无端消耗自身体魄的底蕴了。
何肆伸手轻敲铜铸材质,里头衬棉,面壳上彩绘狰狞的鬼面,低笑道:“不如李哥的笑阎罗铁面霸气侧漏。”
其实霸气的不是面具,而是李嗣冲那驾轻就熟,收放自如的霸道真解。
李且来听何肆恭维李嗣冲,轻蔑道:“要是放在我荡魔的前几年,遇见你们两个不伦不类的小子,也就是顺手的事。”
何肆也不婢膝,只道:“那您真是把自己给荡魔怔了。”
他倒是觉得,什么身份都不重要,没必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
就像在墩叙巷磋磨小三十年的铁牛大哥,也不知什么时候觉醒的宿慧,总之一贯粗鄙,不修边幅,而且入境问禁,入乡随俗,从不自诩高人一等,也未曾做伤天害理之事,反倒是相帮自己颇多。
两人堂而皇之跃入皇城,从煤山入了地下幽都,辗转去了尊胜楼。
放在地面只是座小小坊市,建在地下就足够别有洞天了,可惜前身是处陵寝。
李且来居所之中,陈设简单,几盏油灯依次点燃之后,倒也亮堂。
不过家里堆积了这么多箱子?
何肆问道:“天老爷果真看不到这里?”
李且来嗤笑一声,“何必自欺欺人?就算此地没有他的眼线耳目,难道他就不知道你跟我待在一起?”
何肆沉默片刻,然后说道:“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上无高堂,下无子女,中无兄弟姊妹,或许连婆娘也不曾有……”
李且来不为所动,何肆说的这是实话,不算骂他,但是也真不好听。
要说这位天下第一的一辈子,也没什么波澜壮阔的,就是一直打打杀杀,好在老来孤寂也不自觉。
李且来身无长物,却是家财万贯,家中积蓄的都是这一甲子时间各路孝敬的“保护费”。
毕竟单这个斩铁楼的主人头衔,就是有心之人尽心竭力冠在李且来头上的,没有否认,就是承认。
李且来转身,在堆积如山的宝箱寻摸,找出一个打开。
何肆当时感觉自己被金银财宝给晃瞎了眼!
李且来从中翻翻找找,最后大手抓出了一大捆金筹子。
何肆见状,眉头更皱。
这金筹子不是姜桂楼的入场券兼嫖资吗?
李且来伸手把金筹子递给何肆,“拿去用吧,你懂的。”
何肆摇头,表示不太懂,确认道:“是你用我用?”
李且来苍老的面皮微微颤动,瓮声瓮气道:“数量足够的。”
意思是何肆想用的话,也可以。
何肆再无疑惑,李且来这是真要狎妓去!
也是,他这落魄法就差这最后一哆嗦了。
李且来也是够可怜的,活到这个岁数,怎么连个红颜知己都没有?
不过何肆转念一想,可能曾经有过,只是没活到这等高寿吧。
毕竟人生七十古来稀,像李且来这样耄耋之年的,就算武人之中也少之又少。
不对,武人只会更短命才是!
何肆没有伸手去接金筹子,无奈问道:“你要去就去,还带上我做什么啊?”
李且来只道:“听说你对那里比较熟。”
何肆面色一黑,“你听谁说的?这是造谣!”
李且来反问道:“姜桂楼的管事红婵不是你嫂子吗?”
“那你直接找红姐去啊!”何肆忽然摇头,“不对,凭您老这身份,还需要自找门路?”
李且来摇头,略微不耐道:“你只管去给我挑个有眼缘的来就好。”
何肆闻言一愣,“我去挑个有眼缘的?你不去?我怎么知道你能相中哪个?”
李且来理所当然道:“我相中哪个不重要,你好歹修成了落魄法,这条路上,你是前辈,你的眼光可以参考。”
李且来面皮足够厚,丝毫不觉得难为情,一切为了修行。
当然,落魄法他看不上,不过是为了引得天老爷下场阻拦的手段罢了。
何肆一时语塞,这李且来,真非一般人,看似随便,又不太随便。
“那行吧……”他也不矫情。
只是莫名其妙又问一嘴,“你对男女有要求吗?”
李且来略微错愕一瞬,然后冷“呵”一声,眼里满是轻蔑。
这离朝男风盛行,经久不息,姜桂楼将象姑放在第一层,果然不坏生意经。
但是李且来转念一想,本着何肆是此道先达的想法,还是修行为主,咬牙说道:“你看着挑,我不挑。”
何肆闻言眉头愈加紧皱,不会吧?
“这天下第一,是真不挑,还是在暗示我?”
何肆又壮胆问道:“您都这岁数了,那关于交通心肾,温补阳气的东西你要吗?”
看他发问时那认真的模样,还真有几分体贴。
李且来咧嘴一笑,眼里露出危险的神光,上前一步,抓住何肆,将其扔了出去。
没走门的那种。
最后两人一前一后而行,李且来在斩铁楼停步,要把那半融的重剑回炉重铸一番。
何肆则硬着头皮去了姜桂楼。
以前都是正大光明地借道,这次却是鬼鬼祟祟地当马泊六。
为免尴尬,轻车熟路的何肆还是点名要草福接待。
不过多时,婷婷袅袅草福就乖立何肆身边。
何肆轻声问道:“草福,红姐在吗?”
草福听闻何肆的声音,猛地抬头,看着眼前这位戴着金色鬼面的少年,眼里流露出惊喜。
压低声音唤道:“四爷,是你啊!”
何肆点了点头。
草福旋即又是神色如常,用合适的声音恭敬问道:“我该怎么称呼这位客人?”
何肆心道,草福还是那么懂分寸,毕竟自己现在可是个明正典刑的杀头犯。
“叫我水生就好。”
草福上前一步,挽住何肆的肩膀,柔声道:“水生老爷!”
何肆问,“红夫人在吗?”
草福摇头,“红夫人告假三月,现在来了位新管事,叫作陆夫人,水生老爷如果有什么重要事情,我可以帮忙去通传一声。”
何肆摇头,“不用了。”
他听出草福话里的为难,红姐产子还不过四天时间,告假自然可以理解。
但那陆夫人的出现,是巧合吗?
是要占个绿肥红瘦,取而代之的意思?
何肆直接问道:“我想找个还未梳拢女子带走,你看方便吗?”
草福依旧为难,歉然道:“水生老爷,要找个未破身的倌人不难,有钱就行了,但要带走,草福做不了主。”
姜桂楼中的男男女女,只要做了皮相买卖,就没有几个能重见天日的。
何肆又问道:“我不带出去,就带到尊胜楼中,方便吗?”
草福想了想,压低声音,说道:“这倒是不难,很多小唱倌人歇息时候,都是住在尊胜楼中的……”
何肆问道:“我还想挑挑拣拣一番,可以吗?”
草福平视和自己差不多高的何肆,眼神闪烁,多问一嘴道:“水生老爷是要自己享用的吗?”
何肆摇头,编排道:“是给一个临老入花丛的老不羞找的,他岁数可大 ,都能做你我的曾祖高祖了,所以丑话说在前头,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可能不能事到临头再反悔啊。”
草福有些吃惊,伸手捂住檀口琼鼻。
“他有多老啊?”
何肆说道:“一百岁不到吧。”
草福窘困道:“那可是要加钱的。”
何肆一把牵住草福柔若无骨的小手,将一大捆金筹子拍了上去。
财大气粗道:“这些够了吧?”
草福感受着手中沉甸甸的分量,讷讷点头,小声道:“太多了,把新来的陆夫人包下都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