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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贺一九终于跌跌撞撞走到山下,最后精疲力竭栽倒在庄稼地里时,已经是当天的深夜了。

雨后的夜晚气温寒凉,甚至有几分早春之感,却是个难得无云无雾的大晴天。他仰躺在田地之中,两旁是高高低低的庄稼,其中好几株已经被他整个压断,歪歪扭扭地躺在身下。他勉强把脸扭向一侧,发现田埂就在不远处,上面野花盛开,还有一只碧绿的青蛙伏在草丛里“呱呱”地聒噪不休。

贺一九气喘吁吁,将眼睛闭了又睁开,仍觉得眼前景物影影绰绰,天旋地转。他感到全身上下都弥漫着体力透支后的空虚,尤其腹中饥肠辘辘,仿佛已经饿了三五天,正是看什么都眼冒绿光的时候。

他长久不动,那青蛙或许当他是块石头,放松了警惕从他身边跃过,下一瞬就被他眼疾手快抓在手里,直接往嘴里塞。什么味道早就没感觉了,生啖皮肉,连骨骼都一起吞下去。体内灼烧般的痛感终于淡了一层,他勉力支起身子,盘腿坐着,像个木雕。

六月初夏,风里刮来浓浓的水汽,庄稼穗子在浸在透亮的月光里,仿佛刚从水中捞出,翠艳欲滴。他被那摇摇摆摆的庄稼叶子撩着头发,鼻腔里全是清甜的草腥味。这时又一只肥头肥脑的田鼠从洞里钻出,刚刚露面,就被他伸出两指快准狠地揪住尾巴,在“吱吱”的惨叫声中成了他腹中之粮。

这时,贺一九才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踩得脚下的断裂的庄稼发出“咔咔”的悲鸣声,他一连走出去十几丈,脚下一滑,又摔倒在地。

脑子里是空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浑浑噩噩按着本能行事。庄稼与庄稼之间毫无空隙,被他撞得东倒西歪,楚楚可怜。没走多远,他看见了农户矮小的茅屋,还有外头悬挂着的腌肉。饥饿感再次胜过了一切,他犹如饿狼版几步跃进矮墙,将那肉条整个撕下,狼吞虎咽起来。

这动静引得农户家里的狗不停地狂吠,他用那双碧蓝的眸子恶狠狠瞪了狗一眼,狗呛住声音,小半响以后叫得更凶了,就连圈栏里的老黑驴都跟着发出倒抽气一般的惨叫。他视而不见,几口吞完了一整条肉,又将脸埋至井边大口往肚里灌水,这会儿隔壁家的鸡鸭也开始惨叫,翅膀扑棱之声不绝于耳,仿佛见到什么极其恐怖的事物一般。

大半夜如此闹腾,一排茅屋都点亮了灯,开始有人骂骂咧咧地走出门来,手里提着灯笼,满脸迷惑地向这里走来。灯光晃得他一阵眼晕,那人和他打了照面,吓得丢了手中的灯笼,惨叫道:“有鬼啊--闹鬼了、闹鬼了啊!”

叫声唤回了一丝理智,他茫茫然四顾,一时不知道身在何处。村民的叫喊惹来了更多的人,他头脑仍然昏沉,但也知道这地方不能留了,慌慌张张撑着矮墙一个飞跃,身子落地之后撒腿直跑,一直跑到无人之地才渐渐停下来。

不远处有条小溪,趁着月色明朗,他凑在水边低头一照--还好,还好,人已经恢复了老样子,就是整个嘴边沾了不少血迹,像是生嚼了什么东西一般。可他再仔细一回想,竟然想不起自己吃了什么。

“妈的。”

贺一九嘀咕一句,弯腰用溪水把脸上的污迹洗净了,才一屁股跌坐下来。白天的事情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自己一怒之下挣开了束缚,与那贱人道士打了一场,最后将他死死压制在地,差点一口咬了他的脖子。那道士叫叫嚷嚷地吼些什么,手中符纸也被他打落,他一心想着要逼问韩琅的下落,没对那道士下杀手,最后竟被他逃了。

他说了韩琅的去向吗?

贺一九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深深呼出一口气。想起来了,那贱人说了,说韩琅和他师父在一起,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还说什么了?对了,那贱人说韩琅是他们的人,自己没必要担惊受怕,还是好好想想等韩琅回去以后怎么保命吧。

然后掏出一张符来,瞬息之间化出一只五彩斑斓的巨鸟,驮着他跑了。留下自己一个还站在原地,思索那句话什么意思,韩琅是他们的人?

后来他渐渐精疲力竭,脑袋放空,什么都不记得了。清醒过来时已经到了现在,但问题依旧徘徊心头,韩琅……韩琅……

他其实是荒山流的传人么?

他会像这道士一样对付自己么?

这么一想,韩琅当初那番说辞的确漏洞百出。他说自己是某个天师一脉的旁系传人,既然是旁系,一般没什么本事,可他身上明明就有如此强的灵力。再想想他父亲,已经有如此天赋不凡的儿子,想必能力也不会差到哪去,却跑到安平来当一个小小县尉,还在韩琅年纪很小的时候,毫无征兆地病死了。

疑点颇多,简直数不胜数……

相较之下,还是自己这身份更为苦恼。贺一九捂住了额头,如果韩琅没发现,那最好,如果发现了,自己真的没什么把握。那人本来就是个自命正义的小傻瓜,愣头愣脑的,当初自己不正是看上他这点么,没想到竟然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一天……

虽说他贺一九过去几十年没干过什么特别伤天害理的事,一直逍遥自在地过活,声色犬马,天地为友,早活成了个不拘小节的江湖浪荡子,把他原本的身份忘得一干二净。但如果深究起来,别说冒出几个和尚道士之流,就算是韩琅站在他面前说要为民除害,那也算不得冤枉。

他能赌么?

赌韩琅对他的情义。

赌他在韩琅心头的分量。

贺一九停顿片刻,忽然笑起来,笑得释然,笑得洒脱。他仿佛若无其事般站起身,拨了拨头发上沾着的草屑。自己白天披的外袍早没了,裤子也只剩几片碎布还挂在身上。然而玉佩还挂在摇摇欲坠的腰带一侧,看来即使在那种情况下,他也还记得把玉佩捡回来。

他握着玉佩细细查看,指腹拂过每一道纹路,脸上的神色渐渐柔和。也罢,就赌一把吧,人生能有几次这般豪赌的机会?他贺一九一贯只顾逍遥享乐,得过且过的日子又不是没经历过,何况,还不一定谁赢谁输呢。

想到这里,他笑得愈发轻松,又恢复了那吊儿郎当的本性。只是此时此刻,他心里头特别特别想见韩琅,明明只一天不见,好似阔别了三五年似的,抓心挠肝地想见他。眼前这地方虽没来过,但大体上能才出来,应当是山脚下的谷底。只是不知道韩琅会不会从这走,到底是上山找寻,还是直接回家呢?

他决定回家去等。

夜风微凉,天上吹来几片薄云,将月光变得如轻纱帷幔一般朦胧。草丛中的夏虫正忙着喧哗不止,声音一阵高一阵低。贺一九快步向安平镇的方向走去,路上忽然觉得脖颈上隐隐作痛,一摸,反倒痛得愈发厉害。他找了处水源仔细一看,原来是沈明归用咒符烧出来的疤,指头大小,已经完全焦黑一片。

那混账……贺一九暗暗骂道,如果还能抓到他,定叫他血债血偿。

也算他运气好,路上遇见了正着急找他的阿宝一行,贺一九急忙问起韩琅去向,阿宝说早些时间已经见着了,韩琅没受伤,也没多说什么,整个人好像有点心不在焉。“我对老大说贺爷出来找你了,老大就叫我们留在这里等贺爷,他自己有事,要先赶回安平。”

“其实,韩大人此举有些不地道了,”有个和贺一九关系更好的捕快嘀咕道,“贺爷和我们这么费心找他,他也不解释什么,就急匆匆往家里跑。这算个什么事嘛……”

贺一九听得也有些不是滋味,但韩琅多多少少还记挂着自己一点,至少知道留人等他,估计事态还不算太严重。“现在人也找着了,速度回城吧。”他对阿宝说,直接从他们手里接过马缰,翻身上马,一骑绝尘奔到最前头。

“哎,贺爷悠着点呀!”阿宝和其余人才匆匆跟上。但贺一九跑得相当急,马鞭挥得急促,整个身体被颠得几乎飞离马背。阿宝等人追了一会儿,渐渐有些追不上了,只好在后头扯着喉咙大喊:“贺爷!记得提醒老大,明天还得去衙门--”

贺一九“哎”了一声,阿宝还在叫着些什么,但他已渐渐听不清了。

等回到安平,马匹已经跑得快要虚脱,天边也早已泛出鱼肚白来。贺一九把马还回驿站,免不了挨一番臭骂,他实在是没工夫理,直接掏出钱袋甩在桌上,拔腿就走。这会儿街上已经稀稀落落的有些赶早市的人,他朝着家的方向一路小跑,街口还被正在摆摊的赵大娘拦下,非要问他韩琅最近去哪儿了。

贺一九在这儿住了几个月,街坊邻居都认识他了,待他虽不像待韩琅那般热络,倒也客气。只是这大叔大嫂的八卦心思有些时候实在烦人,偏偏又在这紧要关头缠上来,贺一九只能随便应付几句,正要离开,又被赵大娘叫住。

“我这儿刚出笼的包子,竹笋馅儿的,第一回做,你给韩大人带去尝个新鲜,”说着又瞟他一眼,叫道,“哎--你这手怎么这么脏呢,快去洗洗!”

贺一九没工夫跟她啰嗦,一把抢了包子就跑,眨眼功夫已经消失在街口。留下赵大娘目瞪口呆地眨了眨眼睛,最后一脸无奈地叹道:“真是,年轻小伙子,风风火火的一点教养都没有。”

“阿琅--”

贺一九一把推开了屋门,急匆匆地就往里头跑。无人应答,他以为韩琅不在,结果在堆放杂物的地方找到了正埋头翻找东西的韩琅。后者迟疑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心不在焉地冲他道:“啊,你可回来了。”

贺一九瞧他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眼里血丝弥漫,身上还挂着几片枯叶,肯定是从山庄回来以后,一天一夜都没合眼。但韩琅现在又低头去翻翻找找,可见他没合眼的原因绝对不是要等自己。贺一九心里头瞬间弥漫出一股涩味,又急忙道:“你怎么样,没什么事吧?”

“没事。”韩琅回答,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专注地把一摞书搬出来放到脚边,然后一本一本拿起来翻看。贺一九心更乱了,以前他不是这种斤斤计较的人,但他现在心虚得很,只要是韩琅或大或小的举动都能在心里掀起一番波澜。

“你在找什么?”贺一九尽量挤出一个笑容,问道。

“我爹留下来的东西,”韩琅总算说了一句比较长的话,然后用手肘顶了一下贺一九的右腿,“让一下,我拿个东西。”

贺一九只能木讷地让开了,看到韩琅继续头也不抬地忙活,完全把自己当空气,他心里一片兵荒马乱:这是几个意思?韩琅知道了?这要把自己扫地出门了?还是因为自己一直瞒着没告诉他,闹脾气了?他很少见到韩琅发怒的样子,韩琅个性跟他差不多,发火了至多骂人摔东西打起来,从来没有闷声不吭的时候。不过那也不一定是真发怒了,搞不好现在这个不理人的状态才是他真正生气的模样。

两人认识半年多,虽说心意相通,但对彼此的了解都还很少,而且还混着许多弯弯绕绕的不知道是无意还是故意不说的秘密。这么一想,贺一九心里更没底了,这种只凭着一腔热血的感情好得快散得也快,莫非这是要到头了?

不,肯定还是自己在瞎想。

贺一九渐渐把脸上的笑容收了回去,气氛开始变得有一丝紧张。但韩琅依旧没有任何反应,贺一九见状索性干咳一声,直接道:“发生这么大的事,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韩琅闻言可算停下动作,叹了口气:“等会儿再告诉你,我现在……唉,心里头有点乱,你先别站在这儿了,出去等我一会儿行么?”

贺一九只能苦着脸走了出去,慢腾腾地挪到天井里。说实话,他觉得委屈,一想自己为了找韩琅吃了不少苦头,心里头就憋了一股怨气。但他也不是不理解韩琅的做法,谁没个不想被人烦着的时候呢?何况韩琅刚才说话的语气带了那么一丝楚楚可怜的歉意,一般韩琅很少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这声音一出来贺一九瞬间心软了,觉得刀山火海都可以去,出个屋子怎么了?

唉,他就是受不了这个啊。

贺一九一脸烦闷地踢墙根,墙根的石灰都踢掉了,黑了一小块。这时日头渐渐升高,和煦的阳光从天空中斜斜地洒进来,照得天井里头一片透亮。贺一九想起刚才还拿回来几个包子,放了这么久估计凉了,就去取了包子到伙房里热一热。这时他又看见灶台边前不久刚买来的小米,心想韩琅那老毛病最大的忌讳就是饮食无常,多寡不一,吃不饱绝对不行,于是直接把小米粥也熬上了。

韩琅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贺一九正在把早饭摆上桌,外头阳光赏心悦目,屋里食物香气氤氲,将他原本抑郁的心情冲淡了少许。但贺一九脸上的神色并没有完全缓过来,见韩琅来了,他随手拿起筷子朝着桌旁指了一指,示意道:“坐。”

韩琅老老实实坐下了。

饭桌上没人说话,诡异的气氛再次弥漫开来。韩琅心事重重,贺一九闷声不语,直到一餐饭毕,贺一九率先放下碗筷,但没有起身收拾,只是定定地看着韩琅,看得对方心里都发毛了,一口粥含在嘴里半天没咽下去。

“不说点什么?”贺一九平静道。

韩琅喝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筷,但是迟迟没有言语。

抱着一线希望,贺一九试探道:“你是不是知道了?”

韩琅还是没出声。

贺一九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好,我等会儿收拾收拾东西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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