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下什么？
什么拿下？
林涵感觉自己有点耳鸣，要不然头晕也行，反正要是能当场昏迷、倒地不起，就再也不用面对这个可怕的世界了。
她僵硬地转过头，脖子好像锈住了一样，发出骨头摩擦的咔咔声，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小小的动作竟然能变得如此沉重。
齐镜就站在她身后约莫一丈处。
月色寂寥，他的衣袖轻拂过暗绿色的、长势茂盛的草丛。
点点纯白的荧火好似从天幕当中坠下的星子，随着涌动的气流飘飘悠悠地缀在山林间，像成千上万迸溅的蒲公英——这是一类灵花的种子。
一点白光缀在了他的发间。
齐镜一言不发，极有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月光从来不是什么温柔的意象，它冷淡又肃杀，恍若一层从天而降的轻纱，在齐镜层层叠叠的衣物间落下阴影。
他光是站在那里，就比月色还要凉薄。
林涵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她第一次深刻认识到，美貌是让人心生敬畏的武器。
既然如此——
她的视线在茂密草丛里一动不动、试图装死的蛇身上逡巡了片刻，目光从能看出花纹的蛇头一路扫到卷曲弯起的蛇尾。
宛若在掂量一块待价几何的猪肉。
蛇兄，既然是你闯出来的祸，那也应该在你这里结束收尾。
对不住了。
“师尊。”林涵先问了声好，神色与往常无异，气定神闲道，“我说的拿下，是指拿下这条蛇。”
蛇愣了一下，黑亮的小眼珠迸发光彩，心花怒放地在草丛里打滚。
[蛇蛇，找到，真爱。]
齐镜话音里有些轻微的疑惑：“蛇？”
“对。”林涵还不知道自己成了蛇族王子的真爱，继续说道，“师尊应该还没吃过蛇肉吧。”
蛇：“？”
等等，书上没写这句台词。
竹叶青老师实在骗蛇太过！害他不仅失去了爱情，还……即将失去年轻的生命。
齐镜走近了几步，目光淡淡扫过往后瑟缩的长条物，问：“你要吃他？”
林涵也看了一眼这可怜巴巴的小东西，长长的身体蜷缩起来，生怕自己太过引人注意：“不是、不是我想吃。”
齐镜面无表情道：“本君也不想吃。”
大蛇估计从他们的话语中听出自己逃过一劫，立刻从地上弹起来，凶恶地露出獠牙，朝这位完全符合情敌特征的白衣仙人发出自以为凶狠的嘶嘶声。
林涵好奇地问：“师尊，他在说什么？”
“他说，”齐镜瞥了地上虚张声势的蛇一眼，“你是他养的宠物。”
林涵瞳孔震动：“他什么时候养过我？”
齐镜一板一眼地继续说：“他说，你很难养。”
林涵自觉心累，不想再反驳。
“很挑剔。”齐镜停顿了一下，“也很……娇气。”
林涵对蛇的脑子已经不抱期望，干脆摆烂：“嗯嗯，他说的对。”
已经满血复活的大蛇对竞争对手张牙舞爪，决定先来一波外貌攻击。
[你，长得，一般。]
齐镜对他的挑衅不做理会，长发瀑布一般垂落，整个人宛若山间皎洁明月。
蛇蛇发怒：[你，修为，也就那样。]
齐镜给他一个正眼，轻轻抬起手，一股看不见的真气便兜头朝大蛇袭来，轻而易举地将他掀翻在地。
[好痛。]
[暴力，粗俗，野蛮。]
[她，没有眼光，才会，看上你。]
齐镜从这妖兽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不动声色地捏了个诀，蛇兄便像破布麻袋似的又摔了回来：“说清楚。”
大蛇朦胧间记起话本子上有类似的情节，决定按照主角的台词念出来。
[我是，一条有骨气的蛇。]
[要杀，要剐，随便你。]
齐镜眼神有些晦暗，平淡地问：“你确定吗？”
真正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人，单是往那一站，一句话都不说，甚至连剑都不用拔，身上就有种与常人不同的气势。
大蛇有点怂。
[我，改变主意了。]
齐镜没什么表情，等待着他的下文。
[两颗，高阶安神丹。]
[我的骨气，送你。]
此时月光冷冷洒落，穿过树叶间的缝隙，照亮了一小片天地。
齐镜出身于修仙世家，自幼时便在剑道上展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天赋，二十岁以剑入道，成为年轻弟子中的第一人，从来没有向谁低过头。
他沉默了片刻，摩挲了两下食指上戴的指环，手心中出现了一枚小巧的白玉瓷瓶。
齐镜淡淡看向他：“先说清楚。”
林涵被这一人一蛇的互动吸引了兴趣，好奇地凑过来：“说清楚什么？”
“这个瓶子里装的东西。”她诧异地看向摆着尾巴的蛇，“不会是要给他吧。”
齐镜动了动喉结，避而不谈道：“没什么。”
[人类修士，狡猾，可恶。]
大蛇屈起上半身，黑豆一样的小眼睛荧荧闪着光，有种人类孩童似的稚气和狡黠，猩红色的蛇芯一张一吐。
这副尊容在人族审美确实不太讨人喜欢。
[她说，她恋慕一个人许久。]
齐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连发丝的弧度都没有任何变化。
但林涵莫名觉得他有些紧绷，或者说，紧张。
[那个人，长得很特别。]
[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
[哦，对了，还有长头发。]
齐镜冷漠地将瓷瓶扔了过去，正中蛇头，打断了他连篇的废话。
他活了这么多年，最常接受的是旁人的敬仰和尊崇，还是头一次遭到这么个修为远低于他的小玩意儿的欺骗。
林涵发觉不对，转过头来，眨着眼睛问：“怎么啦？”
齐镜心中隐约的薄怒戛然而止。
他颤动了一下嘴唇，正思考着如何去回答这个问题。
这时候她却忽然凑近，轻微踮起脚尖，纤长的睫毛好似蝴蝶的翅膀，轻轻地翕动，白皙细长的手指抚摸着他脸颊旁的发丝。
他们的呼吸几乎交缠在一起。
离得太近了。他想，怎么会那么近。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目光，澄澈到没有一丝杂质，像盛满了一整片美丽的、波光粼粼的湖泊。
又像被藏起来的、让人沉溺其中的漩涡。
这种吸引力，是很致命的。
他忍不住去想，她是不是也会这样对待其他人。
这样纯真、毫无保留地去叫别的什么人，去乖巧地喊那些中庸的，蝼蚁一样的人，师兄、师弟、师叔。
别再想了。他对自己说，不能再想了。
她的手指停留在他的发间，柔软红润的嘴唇微微张开一点，像在花丛中温柔怜惜地摘掉一片绿叶。
然后将那点微不足道的荧光捧到他面前，好似在炫耀什么稀世珍宝。
“师尊。”她又开始用这种甜蜜的口吻叫他，“你看。”
齐镜很久才转动了一下眼珠。
他低垂着眼睫，探寻的、失去了公正意义的视线轻轻滑过她浓密卷翘的眼帘，秀美小巧的鼻梁，以及湿润的嫣红的嘴唇。
“师尊。”她有些疑惑地催促起来，“你看呀……”
我怎么看呢。他想。
你这样看我，你这样对我说话，我怎么还能……看见别的东西。
[她，很可爱。]
[对吧？]
齐镜陡然回神，精准地锁定了声音的来源，一双黑豆似的小眼睛在黑暗的树丛中闪着精光，幽幽地泛着一种奇异的情绪。
[你永远，也不能，跟她，在一起。]
[你是，她的，师尊。]
[你想，让她，被人唾骂吗？]
最后一句话恍若从天而降的一盆冷水，将他从头泼到了尾。
人类的词句在妖兽的口中成了变形的音节，听进耳朵里的便是这么一种诡异的、不正常的语调。
仿佛古老到早已失传的咒语。
齐镜好似坠入了冰窟，后背一阵阵地发着冷，连发丝都凝成了冰渣。
好半响，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僵冷地道：“林涵。”
他平静地问：“你要试试蛇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