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笺倒是不以为意,俯着身子,道:“倒是提醒了我,你顺着我的脸颊,帮我先把蒙眼的布摘了吧。”
卓青飏小心翼翼地又张开手,先是碰到彩笺的下巴,轻轻地,如同蜻蜓点水,不敢造次。彩笺的脸顺着卓青飏的手掌滑下,只觉得他的手掌长满粗糙的茧,那样粗糙的感受,不是流水,也不是小桥,更不是江南任何的风物可比拟,它就如同风沙吹在脸上,传来窒息一般的疼痛。卓青飏他的手掌也很凉,那样的凉微微地渗入肌肤,如同幽窗冷雨,长夜灯孤。卓青飏的手指僵硬着微微颤抖,像是慌张的小兽,瑟瑟地终于摸到了彩笺耳边的秀发,和自己的情形相似,被蒙着眼。他使劲拽拽,那布条没断,却滑下彩笺眼眶,彩笺朦朦胧胧地看到自己身畔的卓青飏,全身被绑住,正趴在车里,一只手正抓着布条。
彩笺道:“我能看到了。”她垂下衣襟在卓青飏手边,道:“你手伸高一点。”
卓青飏觉得手指触碰到柔软的丝绸,却不敢再向里摸索,彩笺见他面红耳赤,只得又垂下一点身子,卓青飏只觉得触手之处柔软而温暖,传来一声声咚咚咚的心跳声,忙撤开一点,听到彩笺轻声说道:“左边一点。”
卓青飏又伸展手指,这才碰到一个刀柄,忙抽手出来。彩笺道:“你拿好了。”彩笺张嘴咬开刀鞘,将臂上的绳索靠近刀刃。那刀虽然很小,但是十分锋利,彩笺只磨了几下,绳子便断了。
彩笺又将手腕的绳子割断,忙接过小刀,先是割断网住卓青飏周身的绳子,这才着手去割绑住自己双脚的绳索。卓青飏翻身起来,吐出口中布袋,掀起蒙眼的布条,只见彩笺一头秀发,双颊绯红背对着自己。卓青飏见两人身处一驾马车,四周是靛色布幔。卓青飏轻轻掀开帘子一角,见马车行在树林中间的一条土路上,一共有十来辆车走得飞快,车下都是一些九江帮的帮众。林子东南群山耸峙绵延,十分雄伟。
卓青飏武功远高于九江帮帮众,只是在江畔没料想到九江帮众人一网而上,捕住了自己。此刻周围便是树林,逃生十分容易。
卓青飏轻声道:“姑娘,我看这里容易逃走。我带你冲出去吧。”
彩笺,仿若莲花绽放,温婉地一笑,道:“好。”
卓青飏背上的行李还在,只是星月剑被缴获了,道:“姑娘,把你的刀借我用用。”
彩笺递给他,卓青飏又道,“我们一会儿冲出马车,你挽住我的左臂不要松开。”卓青飏拉住彩笺的手,掀起帘子一踩马上辔头,使出轻功跃下车来。
车下帮众见马车上逃下一蓝一白两个人来,一哄抢进身前,刀枪袭来,卓青飏手中的短刀不过半尺长,是贴身肉搏的利器,眼见刀枪刺近,左手护住彩笺,右手一挥,只听呛啷啷一声,那刀剑全都被砍断了。没想到彩笺的这把短刀竟然是把削铁如泥的利器,十分惊喜。双脚一登,携着彩笺飞上树梢。九江帮舵主黄亿沉、彭守元眼见变故突起,飞身追来。卓青飏一手携着彩笺,另一手兵器不顺手,不便与其交锋,使出轻功在林间飞身而去,彩笺身子轻巧,卓青飏丝毫不觉得累赘,奔得十分快捷。
九江帮的人并不气馁,七八个人跟着黄彭两位舵主一直追着,穿过一丛花朵,忽然看到林中是一片空旷之地,地上开满了花朵,花丛之中飞出许多蜜蜂被人惊扰,一下子飞起来攻向众人。人们不妨,一下子被蛰住了头脸,哇哇大叫。
卓青飏用衣袖护住彩笺,自己也被蜜蜂蛰了好几下。那像是野蜂,蜂针有毒,刺中之处瞬间发痒起来,卓青飏内息不稳,奔跑的速度便慢了下来,倒在地上。
彩笺挥手挡住蜜蜂道,“你怎么样?”
卓青飏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丸药,忙服了下去,正是青螺赠送的“芦根灵犀丸”,道:“我这里有解毒的药,你也服下。”
彩笺见那瓷瓶精致,那药丸小巧,也拿起服了一丸,只觉得十分清凉,沁人心脾。两人忙又起身奔跑,直到看不见九江帮,这才停下脚步缓步行走。彩笺忽道:“你听!”
卓青飏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林中传出一声声的轰鸣,像是有巨大的水脉,当下两人三步并作两步,穿过林子,只见眼前是一条白龙一般的瀑布,从山顶飞流而下,溅玉飞珠,水汽氤氲。瀑布下侧乃是一个深潭,碧绿的潭水顺着林中的河道流走。
两人十分欢喜,行了半日,正当口渴。卓青飏奔到水边,伸手掬水,喝在口里,只觉得那水既凉又甜,当下便抹了一把脸,躺在水边卵石滩上。回头只见彩笺,在水一方,掬水在手,举袖避开卓青飏,喝了一口,然后对着潭水理妆。潭水湛平如镜,水光潋滟,彩笺一袭白衣,艳丽无匹。
卓青飏笑道:“不知这是什么地方?”
彩笺道:“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我猜这里大约是庐山附近吧。”
忽然看见有一个缁衣和尚,挑了扁担,正在上游打水。卓青飏忙翻身起来,跑过去,抱拳道:“小师父,在下卓青飏有礼了。”
那和尚放下水桶,双手合十低头行礼,道一声:“阿弥陀佛,小僧西林寺净善还礼。”
卓青飏问道:“在下想问一下这里是什么地方?往江州可怎么走?”
净善和尚道:“施主,此处是庐山北麓。从此沿着河道朝东北方向走两个时辰,过了江就是江州了。”那和尚忽看见卓青飏脸上被蜜蜂蛰了好几个大包,急道:“施主,你可是从北边的树林过来?”
卓青飏道一声:“正是。”
净善忙道:“施主你有所不知,那林中生有一种毒蜂,被叮住了就会长了疮烂掉,攸关性命呀。施主在此稍等片刻。”说罢,一头跑进林子中,在灌木从中寻找,摘了一把草出来,道:“快用这个白藜擦一下。”
彩笺也早赶过来,见那小和尚说话质朴,不似作伪,接过手中的野草,见那野草绿叶紫茎,一面青绿,一面却是五彩斑斓。
净善道:“去年,小僧的净离师兄便被林中的毒蜂蛰了,幸亏那毒蜂的主人告知这白藜的解救之术,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彩笺忙摘下那野草的叶子,给卓青飏患处擦拭。卓青飏问道:“林中的蜜蜂是有人养的吗?”
净善道:“这山下有一所木屋,名叫‘水穷居’,住了一位青年居士,和一位老人家。那老人家被疾病缠身多年,需要用一味金翼赤眼蜂的蜂蜜用作药引,为此那位居士便在这林中养了蜜蜂。”
卓青飏惊喜地道:“蜜蜂也能被人所养吗?”
净善道:“那青年养蜂多年,对那金翼赤眼蜂十分熟悉,你看,那一排排的就是蜜蜂的蜂巢。”
卓青飏和彩笺看去,只见对岸林间果然是泥木制成的蜂箱,整整齐齐,一字排开。
忽听到山间传来一声声鼓声,净善听了道:“此刻天已暮色,两位不便赶路,可以到‘水穷居’借宿。小僧告辞了。”说罢打了两桶水,挂在扁担上,沿路而去。
卓青飏问:“彩笺姑娘,和我一同的许易安许老伯被九江帮抓走了,我打算要去伺机救他。你怎么想?”
彩笺道:“我自然和你同去。只是此刻天色渐晚,不如就到水穷居去休息一晚,明早出发。况且我听那个小和尚说得严重,若是这蜂毒发作,也好请那里的居士给你治一治。”
两下计议已定,便拔足朝着山下行走,不多时,果然看见有一所木屋。落日栖在西山,暮色四起,红霞满天,林子被夕阳一照,若隐若幻。
两人走到近前,那木屋都是大松树建成的,木屋门外挂着一块竹牌,上面笔走龙蛇,用草书写着三个字“水穷居”。屋子内外没有一丝灯火,也没有人烟,静静的,感觉死气沉沉。卓青飏敲敲门,见没人应,便推了一下,那门没上锁,便“吱呀”一声开了。
屋子十分简陋,靠墙放着一张木头桌子。屋内中央放着两个木架,架起一块木板的巢础,木板是使用刻刀刻出来整齐的六边形又交了蜡,上边一层黄橙橙的蜂蜜。巢础下方有一个大大的粗陶碗和一个纱布漏网。两侧还有房间,卓青飏问道:“屋内有人吗?在下想在此借宿一宿。”
屋内并没有人答应,卓青飏走进去,见桌子微微积了灰,上边一个灯台,两侧房间也只有两张木床,墙上挂着几顶斗笠和几领蓑衣,还有一些钓钩之类的杂物,回身出来,道:“这里的主人可能出去了,我们等等吧。”便点了蜡烛。
彩笺道:“我到厨房看看,有没有吃的东西。”便走到屋后,屋后有一个木头棚子,下边有灶,米缸里有些粗米,棚子外边种了一些白菜、萝卜之类的蔬菜。彩笺将裙角打个结,迈步走进田里,忽然看到田中有一处新坟,坟前插着一只白幡,还有一半木头,上边写着“昆仑飞灵子道长之墓”。
彩笺忙叫了卓青飏过来,卓青飏一看,竟然是昆仑派的师叔飞灵子,十分惊异。昆仑派玉灵子、青灵子、飞灵子,乃是武功卓绝的高人。卓青飏小的时候还常常由青灵子和飞灵子带出去玩耍,只是十多年前,一剑两琴的传说流传于江湖,飞灵子和青灵子先后下山查访,被江湖势力多番追杀,终于不知所踪,杳无音讯。昆仑一派都以为飞灵子和青灵子业已身死,卓青飏真是没想到在此处以这样的方式乍逢故人,一跤坐在地上,站不起来。
彩笺道:“这土都是新翻的,是一座新坟。难道飞灵道长是不久前才谢世吗?”
卓青飏听了她的话,再推敲河边净善所说的老人家,在这里住着的难道真是师叔飞灵子吗?
彩笺道:“等那居士回来,我们一问便知。”
卓青飏六神无主,道:“是,是!”
彩笺扶起卓青飏,让他在屋门外坐着,砍了一棵白菜下厨。厨房没有太多油烟,彩笺又不善厨艺,煮出来的饭菜十分寡淡。卓青飏也没有心情,吃几口便放下筷子,朝门外张望。直等到天色黑透了,也不见有人回来。
彩笺起身道:“这里的主人可能是出了远门,就不要再等了。早点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赶去江州。”把卓青飏送到东边房间,自己则吹熄了灯,回到西边房间。
彩笺坐在床沿上,手中摩挲着短刀,不知道是喜是愁。屋外流水潺潺,头上繁星点点,一条银河横亘在天空之中,七夕早已过去,想必牛郎织女也重新被隔开在两岸了吧。忽听到门外一众脚步声,十分嘈杂,听起来大约有十多个人。彩笺隐在窗后观看,只见门外十几只火把燃得正旺,曲折蜿蜒地正走向“水穷居”。
卓青飏也听到了声音,敲开彩笺的房门,道:“有人来了。”
彩笺道:“只怕不是这里的主人。”
忽听到门外一人朗声道:“在下九江帮舵主亓玉符,求见水穷居士。”
卓青飏和彩笺见人群之中正有抓捕自己的帮众在内,以为是寻到此处捉拿自己的,先是一惊,后听到来人口气十分客气,这才松了一口气。彩笺向卓青飏使个眼色,卓青飏沉着嗓子道:“亓舵主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亓玉符在门外道,“鄙帮有几个兄弟误闯了前边的林子,被毒蜂蛰了,此刻十分难忍,在下受人指点前来求取解毒的药方。”
卓青飏正要说话,彩笺伸手堵住他的嘴巴。彩笺哑着嗓子咳嗽几声,道:“真是麻烦!三更半夜,还要起来采药。九江帮的听好了,你们先退出二里,容我制药。如敢靠近,别怪我太小气,治不好他们。”
卓青飏暗声道好,这样一来可以赶退众人,二来可以逃走,真是绝妙。
亓玉符知道这些江湖怪人都有一些怪癖,也不敢反对,道:“如此有劳居士,在下定当重金酬谢。”
彩笺又道:“一个时辰后安排人拿一百两银子,来取药。”
亓玉符躬身行礼,带人离去。
卓青飏透窗见九江帮离去,道:“现在怎么办?我们从林中走避开他们吧。”
彩笺道:“不用走,一会儿我们就戴着这斗笠,披着这蓑衣出去。相信他们也未必能认出我们来。随便给他们一点野草,让他们回去。到时候我们远远跟踪他们,必定可以找到九江帮总舵。”
卓青飏拍手道好,更是佩服彩笺急中生智。两人采了一些野草回来,其中也有藜草,两人带了一些,以免途中被毒蜂蛰商,也便于医治。过了一个时辰,这次却是亓玉符亲自前来,奉上银子。
彩笺穿着蓑衣,粗声大嗓地道:“这些药草,拿回去给他们早晚各擦一次,连续擦三天,忌食荤腥。”
亓玉符接过草药,抬头一瞬,只觉得眼前这人明丽无俦,果真如同人言,水穷居士的确是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公子。也不敢多说,领了药材,千恩万谢地走了。
卓青飏和彩笺远远地尾随众人,穿过林子走了好久,见那些人在湖畔登上一条小船,朝着一个小岛驶去。忽然那小船又折身回来,两人忙隐身在石后。亓玉符上了岸,道:“那人不是水穷居士,我们上当了,得赶紧回去。”
卓青飏和彩笺心中纳罕,这亓玉符明明不认识水穷居士,不知道是在哪里瞧出来破绽,竟然看出来彩笺是冒充的。
等到亓玉符等人走远,彩笺指一下湖畔的小船,两人跳上船,朝着湖中小岛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