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妃的小轿刚回行宫,底下人就跪了一片。
“谁带她出去的?!”新皇语气平淡,不怒自威。
大宫女颤抖着跪下:“娘娘说她想出去散心……”
“胡说八道,她根本不能表达,能说什么?”
侍卫们整装待发,把这群人拿下。新皇一句“带到暴室”,宫女终于撑不住了。
暴室,前朝是犯罪官员家眷的去处,后来却变成了实验室。在那里的人都要撑过开膛之刑,比死更难熬。
她连连磕头:“是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不满这贱人夺了宫权……”
新皇凉薄的眼神看在她身上:“拖下去。”
新皇有些头痛。这宫女大抵不知,贵妃巴不得休息。如果有人能帮她分担宫权,她求之不得。
但她不能歇。
高位妃嫔都被世家把控,新皇这么多年经营,可相信的也就是皇后和殷贵妃。别人都说殷贵妃出身小门小户,没学过掌家,当不得盛宠。但其实宫里最低微的是荆皇后。
皇后农女出身,亲自管理的后宫那才叫乱作一团。新皇当年纵着她,没有细心管,没想到酿成了大祸。反而同样是出身小家族的殷贵妃刻苦学习,集百家之所长,在关键时刻镇压下了东宫的事情,才没有让事态进一步发酵。新皇登基后感念旧情,三年两晋,封她为贵妃。
所以外界谣言纷纷,他其实并不生气。因为他知道,殷贵妃这个人眼里只有权势。比起夫妻,他们更像是上下级关系,只要他还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殷贵妃就不可能放着九族的风险去约会旧情人。
除非是……有他的许可。
“传下去,[西洲]附近的草木再灭杀一次。方圆十里,三月不得食素。”
侍卫欲言又止。不食素,说得轻巧,但米面、肉蛋都是昂贵的东西,附近的居民还怎么活?
但他只是一个小侍卫,他能说什么呢?只能执行上层的命令。实在不行,就让附近的居民搬迁呗。搬到哪?谁知道呢。只要不死在贵人眼下,贵人就可以当他们没死。
贵人还在施令:“至于锦妃,无故出宫,罚……”
蜈蚣爬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每一段骨节都咯吱咯吱响。不知道什么时候,国师站在了他的身边:“陛下,赏罚有度,事不过三。罚到这里已经够了,再过恐怕会损伤您的龙气。若是其他妃子,臣也就不管了。锦妃娘娘天命神女,贵不可言,为了给国祈福,失去了行动能力,您还是不要迁怒她吧。”
“国师所言甚妙。”新皇颔首,“锦妃也只是受人蒙蔽,朕只是心疼她。怎么,连朕的床榻之事国师也要管吗?”
“最好如此。”国师甩袖离去,清冷出尘,身上有一种奇怪的香味。
但新皇知道,这不是那什么传说中的美人香。自从那年他把驱蜈蚣的药酒洒在他身上之后,国师就对他严加防范。
国师离开了。
新皇一个出神。下意识想起了白天那混混的话。
“陛下,克明四十年发生了什么?当年那个为民请命、绝云拔剑开青天的蒲扇子,还在吗?”
蒲扇子……
克明年间,年轻的周易还不是新皇,高谈阔论,把天下划一半一半。
说流民,是纤弱团扇。顺应时势,静待风来。直到狂风将横栏折断。
说隐士,是风流折扇。冷眼观潮,不知风来。流苏一垂,作壁上观。
说政客,是神俊羽扇。搅动风云,在潮头留下姓名。黄风掠过千毫,腾翅上青天。
至于他最常接触的世家,是罗扇。奢靡至极,吹霞入楼。他早晚要赐下白绫鸠酒,把他们都撕咯!
“那殿下是什么?”
周易眉梢一挑,拍着胸脯:“孤是……蒲扇。喏,那老大爷手里拿的那种。可以驱赶蚊子,也可以扇风。虽然长得丑,但真的很有用。”
【“克明二十七年,盛夏风来,一夕入冬。”
“蒲扇子,踏云石,登高峰。”
“念左右相伴者,唯利剑长缨。若问谁与同行,满室寂静。”
“通堂华扇萧萧响,不如麻衣蒲扇郎”。
蒲扇子揖于山巅而言曰:
“生于逐水,长于万民。落则开河道,上则绕青峰。”
“这一生,合该为国为民。如有违背,请死。”
“折扇假风流,羽扇起杀伐。团扇太易折,罗扇都该进垃圾桶。”
“此外千百扇,孤都懒得说。他们都是废物,请全烧了,当风扬其灰。使风气一肃,草木生发以告慰。宁折不曲三尺骨,再决云断霄开天,为天下先鞭,谁敢相随?”
——伊喜《蒲扇子赋》(柳玉楼尽量直白翻译版)】
可是这样张狂的“蒲扇子”周易,这样赤诚热烈的蒲扇子,还是折在了克明二十八年。
克明二十八年,厘山之战。猛将被围困,首辅被暗杀。叛徒早已经被绳之以法,可是活下来的全都是深沉之辈。
像这样的奸人逆贼,随时环绕在周易身边。“蒲扇子”从未放弃,一次次重塑,一次次被打碎,直到克明四十年,彻底被大风吹散。
克明四十年,新皇失去了很多东西。若非伊喜等人死保,连生命也失去了。
后来啊,新皇接触到了齐玉卿,他一眼就看出,这家伙像过去的他。
可是连那个风光霁月的君子都黯淡了,他实在无法忍心看一个过去的“蒲扇子”,重复他的命运。他宁可成为这大风中的一员,送更多的蒲扇上青天。
……
锦妃悠悠转醒,睁着一双懵懂的星眸看向新皇。
二十多岁的人了,却还是稚嫩如十三岁少女。
不能语言,不能行动,却会对外界刺激做出反应。
没有人能拒绝笨蛋美人。
新皇欺身而上,跟着唤道:“青青……”
激烈的撕扯,粗暴的行动。新皇一边动作,一边还有空想,贵妃真是倒霉,明明是为他办事,还被造谣。他周易也真是倒霉,明明是做了皇帝,却事事受牵制。要不是那年……
他闭了闭眼。
锦妃的眼睛太干净,让他有些难受。他捂住她的眼睛,想着,他需要一个理由来堵住悠悠众口,只能象征性地罚一下贵妃,然后把宫权移交给不能人道的锦妃。至于真实的……
他信得过的打工人,还得是倒霉贵妃啊。
其实今天的事情他早就查清楚了。是他的傻皇后恨他折磨可怜人,想让锦妃出去透透气。
“魏妹妹都这样了,你还不放过她!”
这是克明三十八年。他一向唯唯诺诺的皇后,终于在他这个叛逆人的带领下,干了第一件叛逆的事。她一巴掌打在了自己的夫婿、当朝太子脸上。
他纳侧妃时,她没反抗。冷落她时,她没反抗。第一次反抗,居然是为了一只诡异。
新皇把手放在脸上,似乎与八九年前的巴掌印重合,好像又能感受到一点她的余温。
……放屁。
根本感受不到。
大概是被财死传染,新皇像找回玩具的小男孩儿,突然又有了一点恶劣的想法。可他能做到最大的反抗,也就是在心里骂几句。要是骂出口,是不符合仪表的,又要被那些老古板参。
他的大伯已经把皇帝能说过的所有脏话说完了,所以言官们都盯着他,致力于让太子变成一个温文尔雅的好皇帝,而不是满嘴狗屁的大老粗。而他周易,也终于从一个与地相连的“蒲扇子”,变成了高坐庙堂的君王。
破镜难圆,逝水难追。当年的巴掌印怎么可能留下温度?何况那一次连皮都没破。只是可惜他和皇后,两心相知,还是走到了形同陌路。再深的感情,也抵不过不同频。
二十岁的蒲扇子,绝云拔剑开青天,相信山海皆可平。
近三十岁的新皇,心中却不由涌起一阵无力。
皇后。她又忘记了自作主张的后果。
她,近视,短浅。能管好一亩三分地,能熬好一碗清粥,能在林子中做一只快乐的小鸟,却不能居于庙堂唱诵歌。她出门不像天赋者,不能为国祈福;在内不像世家贵女,不能管偌大的后宫。如果和她做一对平凡夫妻会很快乐,但让她做皇后,是他此生做的第一件任性事,也是最后悔的一件事。
换年少时的他,绝对不会这么想。
摸着锦妃的面容,新皇被强烈的后悔支配。他突然捏起了她的下巴,把她按到了一旁的窗台上。
耳鬓厮磨间,他低声威胁:“魏紫罗,你最好别搞什么歪心思。朕说了,这个世界上没有诡异。我能让你当人一次,我就能让你当人第二次。”
他逼迫魏紫罗看向自己,可少女的眼眸无法聚焦。不过,就算是她能看见,也改变不了什么。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聋子和哑巴。她什么也不知道,也什么都不能知道,她只是一个倒霉的、中了基因彩票的半植物人。
天上一只麻雀飞过,落在行宫上,很快被打杀。
魏紫罗双眼失神,无知无觉,所以天性快乐。
麻雀的肚子里,一颗种子落下。
……
美人珠钗散乱,春光半遮半掩。
远远看去,像是经历了一场暴行。
若有若无的香气终于满意离去,国师走了。
新皇一把推开锦妃,二人衣衫凌乱,却是都在身上的。
“楚楚……朕不是,不是变态……你再信我一次。”
恍惚间,一句迟到八九年的回应,从帝王的嘴里吐出来。但已经无人倾听。
因为这句“再信我一次”,已经说了不下六次。
爱是能被信任磨平的。
没关系,没有人能听见。就算听见,也不知道这是在说什么。
——楚楚,是荆皇后的小字。
现在的皇后,大家都叫她荆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