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川的麦子熟了有几千次了......可全都是王老爷的!”
宁老实叹息了口气,浑浊眸子中的悲意再也掩饰不住。
他弃下锈迹斑斑的镰刀,双膝触地,跪在龟裂开的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今年大旱,收成本就不好。
去年年底大雪时找王老爷家借了一袋麦子,今夏却只能把自家的两亩地卖了,才能抵得上。
“宁老实......宁老实!”
田埂处,有个光着脚板的中年人带着斗笠,光着膀子呼喊。
半天,他没有寻见宁老实的人影。
绑在木杆上的破布被风吹起,又无力落下。
他跳下田埂,滚烫的地面让他龇牙咧嘴的痛呼了一声。
“宁老实,你家阿大给王老爷修坞堡,从墙上掉下去,摔死了......”
中年男人找到了在麦田当中哭泣的宁老实。
“宁老实,你家阿大给王老爷修坞堡给摔死了......”
中年男人又重复了一句。
宁老实似是终于听清了。
他茫然的抬起头来,喃喃道:
“我家阿大死了哇?”
“尸体还停在王老爷的坞堡前呢,宁老实......
乡亲们尽力了,凑不出钱财把你家阿大赎回来......”
中年男人弯下腰,想把宁老实从地上拉起来。
他却是怎么也没想到,枯瘦如柴的宁老实,
今天怎么跟个犟驴似的,屁股挨在地上就不挪动一下呢。
“要多少钱哇......”
宁老实手插在泥土地里,指甲中渗出的鲜血,让地面洇出几点湿痕。
“要......要一两银子呢,王老爷家的管事说死了人,晦气的很,
不拿钱,尸体就要给筑进墙里去了!”
中年男人偷偷把宁老实手边的镰刀拿走。
“啊......”
宁老实听到这等骇人听闻的消息,呆愣半晌,才哽咽道:
“桑娃子,陪我去屋里拿钱吧......”
中年男人怔住了,扶着宁老实起来后,低声道:
“宁老实,你家里还有钱吗,乡亲们凑了七十文,这还差三十文就够了......”
“钱......哦,对了钱!”
宁老实似是并未听到桑娃子所说,跌跌撞撞往前走。
他往田埂上爬的时候摔了一跤,大媳妇给做的新草鞋就这样甩飞出去。
“宁老实,鞋......鞋子!”
桑娃子捡起鞋,抹了把脸上黄土,就朝着宁老实追了过去。
宁老实走的很快,小小的身影在黄土小道上飞快。
两边的麦子摇晃着穗子,今年收成不好,大半的麦穗都干瘪的还没挂浆就被晒死了。
风呜啊呜啊的从田地里吹过,飞扬的尘土,让宁老实的身影在桑娃子眼中愈发模糊。
“呸呸呸......”
他吐出灌入口中的泥土,终于是在进了村口没多远追上了宁老实。
“快些拿上钱我们去把你家阿大赎回来吧......”
桑娃子把镰刀别在后腰上,随着宁老实一起推开了他的家门。
继而,他就惊恐的看到,宁老实家阿大去岁才新娶的媳妇,就垂在房梁之上悠悠晃晃。
“啊......”
桑娃子大喊了声,再看宁老实,却是已经抱着木梯朝着二楼小阁爬起。
木阁楼外延晒着一点野菜和捡回来的山黄甜根等药材。
宁老实爬上去半天,才颤颤巍巍的抓着几个铜板走了下来。
“这肯定是把钱藏在麦草里了......”
桑娃子看着沾了一身枯黄麦草秸秆的宁老实想到。
这晒干的麦草,还可以铺在土炕上,在冬天的时候取暖。
他有些不敢去看吊在房梁上的女人,拉住宁老实道:
“宁老实,要不要先把阿大媳妇放下来,等我们回来一起给葬了......”
“桑娃子啊......钱还差上些,你去外面等我会,我先把阿大媳妇给放下来......”
宁老实把几枚铜板全都塞到了桑娃子手中。
“行,那宁老实,你可不要做傻事啊!”
桑娃子把身后镰刀抽出,小心翼翼的放到了宁老实手中。
“去去去,老汉活了六十有五了......”
宁老实絮絮叨叨说着,搬来长凳,动手赶人。
桑娃子攥着铜板出了门。
日头晒得他有些发昏。
“才七枚铜板,这还得凑些......”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角,走到村口大树下乘起了阴凉。
听说北边的蛮人打过来了,王老爷准备再建两座坞堡。
给王老爷建坞堡有钱拿,一天最少能赚十来个铜板。
不过这些钱全都得等夏粮收了之后再发。
到时候有借过王老爷钱还不上的,还可以抵一抵。
王老爷可精明的很,手下养的家丁护院个个如狼似虎,听说都是双臂能跑马的武者大人......
桑娃子蹲在树下,搓着手上的死皮。
这几年村里过不下去的人家太多,所以很多事他都有些司空见惯了。
去岁宁老实家的二儿子不也得了重病没得治死了么......
儿媳妇怀了孩子又没吃食,等宁老实借来粮食的时候,孩子已经没了......
还好人保住了。
好像也没保住......
桑娃子把搓下来的死皮塞到牙缝里咀嚼。
“他娘的怎么总觉得这话有些绕口呢......”
他嘀咕了句。
突地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喊着什么。
桑娃子抬起头。
“哎?宁老实家怎么着火了!”
...
...
桑娃子躲在人群后面,不断的咋舌。
“这王老爷家攒的钱粮这么多啊......
怎的这些贼人搬了两天两夜了,还没搬完?”
“桑大叔你不要命了?”
同乡一个瘦瘦高高的青年望着那不断进出的军卒,满眼都是艳羡。
“王老爷就这么被人杀死了,呶......脑袋还在那杆子上挂着呢,这不是贼人是什么!”
桑大叔瞪了同乡小年轻一眼。
这都被关在坞堡两天两夜了,啥时候让他们回去啊。
地里的麦子都熟了,家里的老婆子肯定一个人割不完,这再不回去,要是下雨了可咋整。
桑大叔双臂环抱,尽量把自己的身影放低一些,藏在人群后面。
“宁柴,你小子......别没头没脑的,等下这些凶人要是杀起人来,你就赶紧跑......
坞堡西边那墙还没建好呢,你能翻过去!”
桑大叔不厌其烦的叮嘱。
他见宁柴有些心不在焉,立即不满的道:
“你有没有听到我说啊......对了,前头那个骑在大马上他娘的嘀哩咕噜的说啥呢?”
“桑大叔,这人说他是什么骁勇军的勒......”
宁柴双手举起,突地发出一声欢呼。
而前面几排人影,尽皆齐齐高喊了起来。
“咋的了咋的了......”
桑大叔一直想着逃跑的事情,根本就没听前边那个披甲大汉说话。
“桑大叔,这人要给我们分田地,还要分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