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年四月十五,1623年5月13日。
禺疆号尾舱的会议室,比前两次谈判多了几分微妙的张力。
陈勋捧着锦盒上前时,黄铜锁扣碰撞的轻响,在舱内竟显得格外清晰。
袁可立的印函摊开在案上,朱红大印钤在 “登莱巡抚袁可立”的落款上,像一块沉甸甸的秤砣,压得夫仁杰几乎喘不过气。
“袁大人的意思写得明白。”
李国助指尖点过函中字句,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人心上,
“永明镇与登莱联防抗金,已是朝廷默许的事,至于摹瑟浦……”
他抬眼看向夫仁杰,少年的目光里带着几分玩味,
“还请夫大人再斟酌。”
夫仁杰的手指在案下死死攥着袍角,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摹瑟浦哪里是“关乎盐脉”那么简单?
夫氏经营济州盐业几百年,盐田账目上的窟窿比海眼还深。
每年往日本走私的盐,能填满半条商船;
报给汉阳的盐税,十成里倒有三成进了自家腰包。
真让永明镇的人驻进来,那些深夜装船的私盐、账房里改过的簿册,岂有不暴露的道理?
“斟酌什么?”
他猛地抬头,圆脸上的肉因过度用力而绷紧,声音却比上次谈判虚浮,
“盐田是国家根本,便是袁大人在此,也不能强夺!”
“济州水师足以护着盐船,用不着外人插手!”
这话刚出口,洪旭便低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
“是吗?可我怎么听说,夫氏的‘福顺丸’号盐船,三日前在济州海峡被倭寇劫了,”
“船上三百石私盐沉了海——哦,是官盐,对吧?”
“你胡说!”
夫仁杰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来,官帽上的珠串哗啦作响,
“是官盐!是正经纳过税的官盐!”
舱内一时静得可怕。
李景稷端茶的手顿在半空,眼角余光瞥见夫仁杰发白的耳根,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他早听说夫氏盐税不清不楚,却没想到永明镇竟连具体船名都知道了。
梁梦麟折扇摇得更快,扇面后的眼神在夫仁杰和李国助之间转了个圈,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杨天生适时打圆场:
“夫大人何必动怒?洪将军也是好意。”
“若能把摹瑟浦租借给我军,也可帮着你们防备倭寇,护航盐船。”
“不必!”
夫仁杰梗着脖子,声音都带了颤,
“济州水师明日就增派巡逻!用不着你们多事!”
他此刻只想把话题扯开,生怕再聊下去,私盐的事会被抖得更明白。
李景稷轻咳一声,把话头拉回印函:
“李公子,袁大人函中说,若朝鲜借港助战,会力促绫阳君殿下的册封……此事当真?”
“自然当真。”
徐光启慢悠悠开口,手里的菩提子转得平稳,
“袁大人在朝中颇有分量,这话既然写进印函,便不会落空。”
这句话像颗石子投进静水深潭。
李景稷与梁梦麟交换了个眼神,两人眼底都闪过一丝炽热。
绫阳君靠政变上位,最缺的就是大明的册封诏书,
有了这个承诺,先前的诸多顾虑都淡了几分。
“只是摹瑟浦……”
李景稷终究还是犹豫,他瞥了眼夫仁杰煞白的脸,心里已猜到七八分,
“要不,换个地方?济州港口不少,未必非得是这里。”
“换地方?” 杨天生故作惊讶,“可除了摹瑟浦,哪里还有能容下舰队的深水港?”
金庆征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武将的直接:
“北部海湾多的是!便是小点,总能想法子扩建!只要离济州城远点就行!”
他最担心的是租借地离济州城太近。
夫仁杰一听“北部”二字,紧绷的神经骤然松了,只要不是摹瑟浦,管他换去哪里!
他忙不迭点头:
“对对!北部港口多着呢!还比摹瑟浦离东江镇近,李公子还是考虑一下吧!”
李景稷却没他那么轻松,眉头紧锁道:
“北部也得看是哪里,若是离济州城太近,总还是不妥。”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黄昭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得像舱外的海风:
“诸位大人稍安。依下官看,李公子必不会强人所难。”
“北部港口虽多,但既能停大船,又离济州城远的,其实也有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对面众人,
“不如这样,今日的谈判就到这里,”
“容我们回去列个清单,标出哪些地方可用,哪些有忌讳,”
“你们也回去斟酌一下,改日咱们对着地图再议如何?”
这番话看似公允,实则悄悄帮永明镇划了范围。
李国助像是终于松了口,笑道:
“既如此,就容我们几日,好生勘查一下北部港口。”
“若有合适的,摹瑟浦我们便不租了。”
夫仁杰听了这话,心头一块巨石轰然落地,连带着后背都渗出一层冷汗。
他强装镇定地端起茶盏,指尖却在微微发颤。
只要保住摹瑟浦,私盐的事就还能瞒下去,至于北部港口……
反正离盐田远得很,随他们折腾去。
金庆征却没那么轻松,盯着李国助道:
“勘查可以,但得有我们的人跟着!”
他最担心永明镇借着勘查的名义,窥探济州防务。
“自然。”
陈衷纪笑道,
“我方勘查之时,会先通报贵方,让济州官吏陪着便是,绝不多事。”
这轮谈判结束后,朝鲜使团的脚步比来时轻快,却各怀心事。
夫仁杰走在最后,路过舷窗时偷偷往摹瑟浦的方向望了一眼,
春日的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的,像极了私盐换来的白银。
他不知道,自己这副如释重负的模样,早已被洪旭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李景稷与梁梦麟走在前面,低声交谈着。
“那北部港口,你觉得他们会选哪里?”
“不好说,但既然咱们都强调了不能离济州城太近,他们总不好太过分。”
“但愿别是第二个崖月港。”
“放心,有金庆征盯着,真选了近处,他第一个不答应。”
尾舱里,永明镇的人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陈衷纪忍不住笑了:
“那胖子刚才差点没跳起来,看来摹瑟浦真是他的命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