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笼罩着重阳宫。大殿之内,烛火通明,将三清神像和空旷的殿宇映照得庄严肃穆,却也投下了许多摇曳不明的阴影,正如此刻悄然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气氛。
一名值守的全真弟子引着辛肃快步走入大殿。
辛肃一眼便看到了立于大殿中央的韩牧。与他两年前在山东所见的那位武功极为高强的少年祖师想比,如今的韩牧依旧是身披紫色道袍,面容平静无波,眼神深邃如古井,周身自然流露出一股渊渟岳峙、不怒自威的气度,那是久居上位、执掌乾坤、且自身修为已臻化境者方能拥有的气象。
辛肃不敢有丝毫怠慢,且不说韩牧同他祖父辛弃疾乃是忘年好友,当初若不是韩牧三到四次相救于他,又传授他高深武学,辛肃恐怕早就死了很多次了。
只见辛肃疾步上前,深深一揖到地,语气恭敬无比:“晚辈辛肃,拜见韩真人!”
他深知,眼前之人不仅是祖父的挚友、抗金事业的重要盟友,更是当今武林公认的魁首,一言可动江湖,其影响力甚至能直达天听,与朝中祖父等人遥相呼应。这份恭敬,发自内心。
韩牧袖袍微微一拂,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气劲便将辛肃托起:“嗯,不错不错,辛小友不必多礼。自山东一别,近两载未见,你果真是沉稳了许多。”
他目光如电,迅速在辛肃身上扫过,见其虽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焦虑,但身形挺拔,气息沉凝,显然这两年在军旅之中历练,武功与心性皆有精进,只是脸上多了几分风霜刻画的痕迹。
“听说此前山东局势艰难,你能与杨铁心一同稳住山东的局面,还辛苦你们了。”韩牧先是肯定了一句,随即神色一凝,切入正题。
“对了,辛小友你如此急切星夜赶来,莫非是山东那边又出了大变故?难道是金国大军压境,欲要再度兴兵犯境?”这是韩牧最先想到,也是最担忧的可能。山东乃北伐前沿,若山东有失,则大局被动。
辛肃朝着韩牧恭敬一拜后,他连忙摇头,快速回禀道:“启禀韩真人,山东局势目前尚算稳定。自收复以来,金贼确实屡有反扑之意,多次调兵遣将试图侵犯边境。”
“幸得韩前辈当年举荐的杨铁心杨将军,他勇冠三军,深知兵事,亲自率领忠义军将士据险而守,浴血奋战,已接连击退金兵数次进犯。”
“加之,近一两年来,北方蒙古崛起,铁木真统一各部,兵锋极盛,不断侵袭金国北境,金国如今是两面受敌,焦头烂额,对我大宋确实已有些力不从心,难以倾力来攻。故而山东目前虽小摩擦不断,但大局无虞。”
听闻山东无恙,韩牧心中稍安,但眉头却皱得更紧。既然不是前线军情,那因为何事?辛肃能从山东不顾一切地赶来?
“既非山东军情,贤侄此番前来,所为何事?莫非是辛大人他……”韩牧心中掠过一丝不安。
辛肃再次拱手,声音压低了些:“韩真人,晚辈此行,并非从山东而来。”
“哦?”韩牧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晚辈是从临安府赶来。”辛肃补充道。
“临安?”韩牧更加疑惑。临安是南宋行在,政治中心,与江湖武林虽有关联,但通常自有其运转规则。
辛肃镇守山东,为何会突然去了临安,又从临安如此焦急地来找自己?
辛肃看出韩牧的疑惑,继续解释道:“真人有所不知,大约两个月前,晚辈接到朝廷诏令,命我回京述职,详陈山东防务及忠义军整训事宜。后来,晚辈述职已毕,本欲即刻返回山东备战。”
“然而,就在我准备动身离京的前几日,临安城内,忽然之间,大街小巷,酒肆茶馆,都在疯传一件……一件牵动宫廷的惊天之事。”
他说到这里,语气变得极其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意味。
辛肃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侍立在殿门附近的几名全真弟子。
韩牧立刻会意,袖袍轻轻一挥,对左右弟子道:“你们先退下,守住殿门,未有召唤,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师叔祖。”几名弟子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并轻轻掩上了沉重的殿门。
一时间,偌大的殿内只剩下韩牧与辛肃两人,跳跃的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气氛变得更加凝滞。
辛肃这才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说出这件事需要巨大的勇气:“此事流传极广,版本众多,但核心却惊人一致。起初无人当真,只以为是市井妄人胡言乱语,但传得越来越凶,细节也越来越……越来越像真的。”
“我祖父他……他听闻之后,初时震怒,继而沉思良久,终觉此事绝非空穴来风,其背后恐隐藏极大阴谋,或将动摇如今大宋之大局。”
韩牧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临安城的流言,竟能牵扯如此之大?
还能让历经风雨、官至枢相的辛弃疾感到不安并认为事关重大?
他深知辛弃疾的为人与能力。这位老英雄不仅是词坛飞将,更是国之干臣,虽与首相韩侂胄或有政见分歧,但抗金复国之志从未更改。
如今他身居枢密使要职,掌管全国军务,情报网络遍布天下,其政治嗅觉远非常人可比。连他都觉得“绝不简单”、“恐隐藏极大阴谋”,那此事之严重性,可能远超他的想象。
“哦,不知究竟是何流言?辛公又有何判断?”韩牧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微微加快,显示了他内心的重视。
辛肃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混杂着愤怒、困惑与一丝荒诞感,他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描述,最终从贴身的怀中,极其郑重地取出一封以火漆密封的信函。
“祖父深感此事关系重大,口说恐难以尽述,且易有偏差。故亲笔修书一封,命我无论如何,必须尽快、亲手交到韩真人您的手中。所有情由、祖父的分析与担忧,尽在此信中。”
他双手捧着那封信,恭敬地递到韩牧面前。信封是常见的官方式样,但上面并无任何官职署名,只以苍劲有力、笔锋如刀的熟悉笔迹写着“韩牧小友亲启”六字。
那火漆封印也非官印,而是一枚私章图案,韩牧认得,那是辛弃疾最常使用的一枚刻有“六十一上人”字样的闲章。在此等紧要关头使用私章密信,其意在保密和信任,更凸显了事情的非同寻常。
韩牧伸出手,接过了那封沉甸甸的信。指尖触及信封的刹那,他仿佛能感受到远在临安的那位老英雄的凝重呼吸与急切心跳。殿外山风呼啸,吹得门窗微微作响,殿内烛火一阵摇曳明灭,映得韩牧的脸庞也阴晴不定。
他目光低垂,落在信上。临安流言,惊天之事,直指重阳宫,动摇大局……这几个词在他心中快速交织。
天下大势如今正到了关键时刻,北伐筹备正在紧锣密鼓进行,武林联盟初成,任何一点风波都可能引发不可预料的连锁反应。
他没有立刻拆开信,而是抬眼看向辛肃,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关于那流言,你可曾亲耳听闻?最简单的一句,是什么?”
辛肃身体微微一震,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古怪的表情,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仿佛那几个字烫嘴一般,最终极其艰难地、一字一顿地低声说道:
“此事,皆因宫中传出,乃是因为当今韩皇后宫中,皇后怀胎十月,终于诞下皇子,此事正值我大宋一心积极备战之时,朝廷上下皆是感叹皇嗣降生,乃是上天眷顾我大宋之传续,而后朝廷决定大赦天下,然,就在临安城上下皆沉浸在这件大好事时,忽然有一夜后,临安城头上的大小街头和市井皆传……说……说大宋皇后诞下的黄嗣并非官家之子……”
当韩牧听到韩飞蕊怀孕且生下孩子后,辛肃那双看着韩牧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这件事几乎令韩牧愣在当场,他瞬间回想起当初住在宫中的那个夜晚,那一夜风流,难道那饥渴美妇真是贤良淑德,温文尔雅的韩飞蕊不成?
“前辈?前辈。”
辛肃喊了喊有些愣神的韩牧,韩牧回过神来看着辛肃,继续向他问道:“然后呢,难道此事竟然与我有关不成?”
韩牧眉头一皱开口问道。
辛肃哎了一声继续道:“不错,此事越传越烈,有人说官家已然奉道整日修行,就连朝政都尽数交给首相和祖父等辅臣……皇后怀孕前后,官家清心寡欲,而那时……唯有前辈你居住在宫中,且和官家住在同一个寝宫之内……因此……此事如今已然流传在临安的大街小巷。”
“祖父深知,此时出现这般流言,定然是有人故意散播谣言,旨在牵扯到前辈的同时,又连同韩首相、韩皇后和小皇嗣一同除掉,前辈乃是官家亲封的帝师,在江湖上也是地位超然,故而,祖父命我特地前来请你前去临安,将这件事查一个水落石出,将那些隐藏在后面的人尽数揪出来,以挽留此次危机。”
听完辛肃所言,纵然以韩牧的心境修为,听到此事瞳孔也是猛地一缩。
霎时间,殿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