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撕裂的痛楚,林瑶在边陲小镇看得真真切切。
数十个男女老少,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在街巷间茫然游荡。
他们目光空洞,神情麻木,唯一的共同点,是颈后那一道赤黑色的烙印——两个屈辱的古字:“册顺”。
林瑶的心像被针扎般刺痛。
她拦下一位老者,指尖翻飞,数根纤细的银针已刺入其头顶百会、风池等大穴。
真气如涓涓细流,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片混沌的识海。
紧接着,一碗沸腾着奇异草药香气的浓黑药汤被撬开牙关,猛地灌了下去。
“呃啊……”老者剧烈地抽搐起来,浑浊的眼珠疯狂转动,仿佛在与无形的枷锁搏斗。
林瑶俯下身,在他耳边用尽毕生温柔,一遍遍地轻声呼唤:“想起来,你叫什么名字?你娘是村口最好的织娘,你小时候最喜欢吃她藏在柜子里的甜糕。那年蝗灾,你背着她走了三十里地求粮……你想起来啊!”
老者眼中的混沌渐渐退散,一丝光亮挣扎着浮现。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破碎的音节:“我……我好像……叫……阿禾?”
林瑶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对!你叫阿禾!你不是册府的奴隶,你是你娘唯一的阿禾!”
“娘……甜糕……”两个最简单的词汇,却如同劈开混沌的惊雷。
阿禾浑身一震,失落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回,那被“顺名丹”强行洗去的过往,此刻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席卷而来。
他抱着头,发出了野兽般的悲鸣,最终嚎啕大哭,像个迷路百年的孩子。
一个阿禾被唤醒了,就有千千万万个阿禾等待着救赎。
林瑶明白了,册府的“顺名丹”抹去的是记忆,禁锢的是真名。
而唯一的解药,便是蕴含着亲缘与过往的真名呼唤。
她不再独行,开始在各地收集那些被称为“失名者”的可怜人,在乱世一角,建起了一座小小的药庐,取名“回音”,愿每一个名字,都能找到回响。
就在林瑶为凡人奔走之时,一道红云自洪荒尽头驾风而来,稳稳落在赵轩面前。
来者是个身穿红肚兜的壮硕童子,正是火云洞的红孩儿。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枚晶莹剔透、霞光流转的果实,憨笑着挠头:“赵轩哥哥,这是师祖给的‘真名果’,说是吃了能把自己的名字刻进魂里,册府那帮孙子再也抢不走。俺……俺舍不得吃,想着这玩意儿金贵,得给最需要的人。”
赵轩接过果实,只觉一股温润纯粹的意念直透心脾,仿佛听见了万物初生时最本源的呼唤。
他没有丝毫犹豫,走到庭院那口滋养了全村人的古井旁,将真名果轻轻放入井中。
果实触水即化,没有泛起一丝涟漪,而是化作亿万点璀璨的光芒,瞬间渗入井底,顺着交错纵横的地脉,如同一场无声的春雨,融入了这片大地。
从此,凡饮此井水者,无论人、妖、精、怪,心中对自己真名的感知都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墨知白偶然饮了一口,当晚便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他还是个稚童,被几个身穿金甲的天兵按在地上,有人用冰冷的朱笔在他眉心划过,一股剧痛让他险些魂飞魄散。
他听见有人冷漠地宣判:“此子天生傲骨,名犯天条,抹其真名,赐名‘知白’,望其知黑守白,安分守己。”
墨知白惊醒时,已是泪流满面。
他抓起身边的笔,在纸上颤抖着写下三个字,补全了那段被强行抹去的记忆:“我本名,墨守真!”因逃册府追杀,才改名知白。
守真,守住本真,这才是他与生俱来的道!
变化不止于此。
碑林之中,地仙之祖镇元子飘然而至。
他看着那口与地脉相连的古井,微微颔首,随即大袖一挥,一截虬结如龙、泛着玉色光泽的人参果树根须飞出,自行钻入地下。
“轰!”
赵轩只觉脚下大地传来一声闷响,灵识瞬间被一股磅礴的力量牵引,无限延伸。
他“看”到那截根须如同一条神龙,在地底深处急速穿行,它精准地找到了林瑶的“回音药庐”,找到了各地书院的文脉之井,找到了所有反抗册府的村落水源……顷刻之间,一张以古井为节点,横跨万里江河的巨大灵网悄然织成。
“此网不伤生灵,只为传名。”镇元子声音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若册府金册再降,只需一人发声,便可万井同鸣,万口同呼。届时,亿万生灵的真名汇聚成洪流,纵是天门,亦要为之震荡!”
希望的火种正在燎原,而来自册府内部的火星,则带来了最残酷的真相。
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拼死闯过重重关卡,将一枚“记名玉简”交到了赵轩手中。
他叫李长风,曾是册府的一名记名小吏。
玉简中记载的秘密,让在场所有人如坠冰窟。
所谓册府之主,那些高高在上的“名主”,根本不是神!
他们是上古以来,所有被册府囚禁、剥夺了自由的命名者的意识集合体。
他们的身体早已腐朽,只剩下名字被镌刻在金册之上,日夜燃烧,成为维持册府运转,镇压诸天的“薪柴”!
“他们不是神,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奴隶!是囚徒!”李长风泣不成声,血泪交织,“我师父被投入熔炉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长风,记住,名字的火,不该是用来烧别人的,它该是……照亮我们自己回家的路!’”
真相如刀,剖开了最后的伪装。
赵轩沉默良久,随即转身,于古井前立起一块无字石碑,以指为笔,龙飞凤舞地刻下三个大字——守名盟!
他自井中引来一缕蕴含着真名之力的火焰,点燃了盟前的火盆。
火焰熊熊,映照着一张张坚毅的脸庞。
林瑶、婠婠、寇仲、陈三娘、墨守真、李长风……所有曾被册府赐名、或是亲人被夺走名字的人,都从怀中取出了那张象征着屈辱的旧册页,依次投入火中。
纸页在火焰中卷曲、焦黑、化为灰烬,仿佛烧掉了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赵轩高举右拳,目光灼灼,声如洪钟,响彻四野:“今日,我们在此立誓!从今往后,谁问你叫什么——你张嘴就说,你提笔就写,你放声就喊!我们的名字,由父母所赐,由天地所生,由我们自己所认!嘴长在自己脸上,凭什么要闭上?!”
“吼!”众人齐声怒吼,声浪滚滚,直冲云霄。
就在此刻,那冲天的火焰仿佛触怒了某种禁忌。
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间乌云密布,黑沉沉的云层如铅块般压下,一个巨大到无法想象的金色书册虚影,在云层之后缓缓浮现,带着灭世般的威压,似乎要将这片小小的火焰,连同整个天地,一同合拢碾碎。
咚——
一声低沉悠远的钟响,仿佛不来自世间任何一个角落,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那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冰冷、机械的审判意味。
终审之日,不远了。
火光仍在燃烧,映着众人决然的脸庞,而那自九天之上投下的阴影,却已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