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梧院。
炭火在青瓷盆里哔哔作响,溅起几点猩红的星子。
裴桑枝恹恹的斜倚在贵妃榻的单翘头上,披盖着一条薄被,唇色却淡得像是褪了色的海棠。案头素帕团皱,星星点点的血迹洇开数点褐红。
余光瞥见永宁侯的身影渐行渐近,裴桑枝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手指轻抬,褪下腕间的木珠,猛地掷于青石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倒也不是不能摔玉镯、珠串,只是为永宁侯这等败类糟蹋珍品,实在不值当。
永宁侯的脚步蓦地一顿,眸色微沉,心中暗忖。
这是在给他脸色看,还是要给他个下马威?
他这个女儿还真是骑在他肩膀上耀武扬威了。
随后,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侍立在裴桑枝身侧的医女,只见那医女微不可察地轻轻颔首。
指下脉象弦急而数,确是肝阳上亢、怒火攻心之兆。
年纪轻轻,气性如此大,就不怕英年早逝?
“父亲当真是操劳了。”裴桑枝以帕掩唇,轻咳一声,唇似笑非笑道:“到底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父亲竟将这番风月戏言践行至此,连你我筹谋的大计,家族大业,都作了那风流冢里的陪葬品。”
“桑枝!”永宁侯突然提高声调,硬生生截断了裴桑枝未竟之言。
眼角余光瞥见四周屏息低眉的婢女,声音里是满满的不容置疑:“侯府规矩,莫要忘了。”
这话说得含蓄,却分明是在提醒裴桑枝,总要给一家之主留几分薄面。
裴桑枝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规矩?”
“若这永宁侯府当真还懂得“规矩”二字,又怎会接二连三闹出这等贻笑大方的丑事?”
话音落下,方看向婢女们:“你们先下去吧。”
“咱们的侯爷要脸。”
永宁侯面上臊得发烫,耳根子都烧红了。
见婢女们纷纷退至廊檐外,这才暗舒一口气,紧绷的肩背略略松缓下来。
“桑枝,此事为父亦是遭了算计,实非本心所为。”
裴桑枝眸色凌厉,语气冷硬:“父亲身为永宁侯,一府之主,连在自家府邸都能遭人算计,闹出这种被人口诛笔伐的丑事。”
“若连侯府内院都管束不住,还谈何立足朝堂?不如即刻请辞归乡,从族田里分几亩薄地,老老实实春耕秋收,做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舍翁,免得拖我后腿。”
“所以,父亲在找说辞时,最好找的可信些。”
永宁侯:他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桑枝,你听为父解释。”
裴桑枝不假辞色:“麻烦父亲先听我说。”
“哪个高门大户会要一个手足兄妹尽是些乱伦背德货色,父辈又是个光天化日与婢女、舞姬宣淫,行苟且之事的女子为主母?又不是聘去做青楼妓院的鸨母。”
“父亲可知道,当我亲耳听得裴氏旁支子弟那番令人几欲作呕的狂言之时,我胸中如沸,五内俱焚,恨不能当场提刀去将有损父亲声名,会毁我大计之人,杀的干净。”
“父亲,你太让我失望了。”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又威严天成,惊的永宁侯险些膝盖一软,直接跪在地上。
永宁侯暗自腹诽,总觉得裴桑枝是要提刀活剐了他。
“现在杀也来得及。”
裴桑枝嗤笑:“是她们三人联手设局算计了父亲吗?守院护卫素来警觉,书房更是重地,她们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蒙混过关,又怎能这般肆无忌惮地出入自如?”
“区区婢女和舞姬还真是好大的本事。”
“若真如此,这永宁侯府岂不成了任人进出的筛子?倒是我这个执掌对牌、总理中馈的主事之人失职了。”
“既要肃清,就该顺藤摸瓜彻查到底。该杀的一个不留,该发卖的尽数发卖。定要将这永宁侯府整治得铁桶一般,再不能叫人看了笑话去。”
说到此,裴桑枝话音倏然一顿,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父亲,您现在可以解释了。”
永宁侯脑海里不断回荡着那句,顺藤摸瓜彻查到底,该杀的一个不留……
倘若彻查到底,最该杀的就是庄氏了。
以裴桑枝和庄氏之间两看相厌、势同水火的关系来看,裴桑枝真的敢弑母。
坦白的话在唇齿间辗转徘徊着,终是咽了下去,没有宣之于口。
母女相残,更令人难以接受。
“桑枝,这其中有误会。”
“萱草原就是你母亲特意为为父挑选的通房,只是碍于体面,一直未曾明言罢了。为父饮酒时,她在身旁侍奉也是分内之事。”
“至于云裳与绛仙,皆是府中老人,尤擅歌舞。当年她们风华正茂时,最得为父欢心。今日酒至微醺,忽忆往昔,便唤她姊妹二人前来献舞助兴。”
“孰料,她姊妹二人却动了歪心,这才……”
裴桑枝:自私自利的永宁侯对庄氏倒是重情重义。
裴桑枝伸出手指指着自己的面颊,冷笑一声,吐字如珠:“父亲莫非觉得,我生就一副愚不可及的蠢相,还是脸上写着蠢货二字。”
“方才那番话,前言不搭后语,简直驴唇不对马嘴。”
“父亲该不会是要告诉我,此事竟是云裳和绛仙那两个舞姬设的局,轻而易举算计了你。”
永宁侯脸黑,在心底将庄氏骂了个狗血淋头。
若不是庄氏出昏招,他何至于被裴桑枝骑在头上拉屎撒尿。
“父亲存心遮掩,不肯明言,那便容我斗胆揣测一二。”
“能令父亲心生恻隐的,不外乎三种人:或是能予父亲泼天富贵者,或是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再不然便是举案齐眉的枕边人了。
“父亲因触怒天颜而赋闲在家,朝中那些善于察言观色的达官显贵们,此刻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会主动凑上前来?故而第一种可能已不攻自破。”
“再说骨肉至亲……裴谨澄尚在明灵院禁足,院门深锁;裴临慕远在书院未归;至于裴临允……”
“他那点脑子,怕是连算计二字该如何写都想不明白。”
“如此说来父亲这般费心维护的,只能是庄氏了。”
“我说的可对?”
“是庄氏又犯了蠢!”
裴桑枝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凌厉的质问。
“父亲不是保证过会管束好庄氏吗?”
永宁侯见再难遮掩、隐瞒,索性横下心来,将前因后果如竹筒倒豆子般和盘托出,交代得一清二楚。
裴桑枝故作瞠目结舌,喟叹道:“她有脑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