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将我的影子拉得长长地投射在墙壁上,宛如一个沉默的巨人,背负着无形的重担。夜已经很深了,万籁俱寂,唯有我的心跳,如同沉闷的鼓点,在这方寸书房内清晰可闻。方才权衡利弊的思绪风暴已经平息,留下的,是一片澄明如镜的决断湖面。
是的,决断已下。
这封密信,连同其中蕴含的,足以颠覆官渡战局,甚至影响天下走向的关键信息——乌巢的粮草囤积地,以及许攸可能因内部倾轧而心生怨怼、动摇投敌的可能——必须送到曹操的手中。
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助曹,无异于养虎。曹孟德的雄才大略、心机深沉,我岂会不知?今日我助他扫平袁绍,明日他兵锋所指,未必不会是近在肘腋的徐州。唇亡齿寒的道理,我懂。引狼入室的风险,我更懂。
然而,世事棋局,从来不是简单的黑白对弈,更多的是在泥泞混沌中寻找那一线生机,在诸多恶劣的选择中,择取那个相对不那么坏,或者说,能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和空间的选项。“两害相权取其轻”,古人诚不我欺。
袁绍若胜,其势必将席卷中原,以四世三公之威望,并河北、青、幽、并之力,挥师南下,徐州首当其冲。届时,我徐州将面临比曹操更为庞大、根基更为深厚的庞然大物。以袁绍外宽内忌、优柔寡断的性情,或许一时能容我偏安,但长远来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更何况,袁氏集团内部派系林立,倾轧不休,一旦得势,其内部矛盾必然外溢,徐州极有可能成为其转移内部压力、整合力量的牺牲品。我陆昭,绝不能将徐州的命运,寄托于袁本初那看似宽厚实则难测的器量之上。
而曹操,虽是枭雄,用兵如神,政治手腕老辣,但他目前根基尚不稳固,兖豫之地饱经战火,内部亦有反对势力。他若能迅速击败袁绍,固然实力大增,但也必然需要时间消化河北之地,安抚人心,整合资源。这,恰恰就是徐州所需要的——宝贵的喘息之机,发展壮大的窗口期。一个需要时间舔舐伤口、巩固后方的曹操,远比一个势如破竹、踌躇满志的袁绍,对徐州更有利。
更深一层,曹操此人,“唯才是举”,虽多疑,却也尚能容人。观其对荀彧、郭嘉等谋士之倚重,对关羽等降将之厚待(虽有笼络之意),可见其格局。若将来徐州不幸与其对上,周旋的空间,或许比面对袁绍更大一些。当然,这只是最坏的打算。
所以,权衡再三,让曹操赢得官渡之战,尽快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对峙,使得北方暂时形成一个相对稳定的局面,为我徐州赢得至少数年的战略缓冲期,这才是最符合徐州长远利益的选择。
决定已下,接下来的关键,便是“如何”去做。
这情报,绝不能以我陆昭的名义送出,更不能留下任何指向徐州、指向玄镜台的蛛丝马迹。这不仅仅是为了避免曹操日后的猜忌与警惕,更是为了保护玄镜台这个我耗费无数心血建立起来的情报网络。一旦暴露,玄镜台的价值将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引来灭顶之灾。曹操帐下能人异士众多,郭嘉、荀攸之流皆是智谋深邃之辈,一旦被他们顺藤摸瓜,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传递情报的方式,必须做到极致的隐秘、间接,要“去痕留白”。
何谓“去痕留白”?
痕,是来源的痕迹,是我陆昭,是徐州,是玄镜台。这痕迹,必须彻底抹去,如同从未存在过。
白,是空白,是信息的来源之处留下的一片模糊不清的空白地带。我要让曹操得到这份情报,但要让他相信,这是他自己的情报系统、他帐下谋士的洞察力、甚至是上天眷顾的“偶然”或“运气”所带来的结果。他可以猜测来源,但他永远无法证实。这片空白,将成为一道天然的屏障,隔开徐州与这份天大的功劳(或者说是未来的祸根)。
直接派遣密使?不可。风险太大,一旦被擒,严刑拷打之下,难保不出纰漏。即便密使忠诚,其身份、路线也可能被追溯。
利用已知潜伏在曹营的棋子?亦不可。轻易动用这些深藏的棋子,等于暴露底牌,为了一时之利而牺牲长远布局,非智者所为。
那么,只能设计一场“意外”。
我需要创造一个情境,让这份关于乌巢和许攸的情报,看起来像是曹操方面通过其他合理途径——比如,截获了袁绍内部传递的消息,或是其派遣的斥候、细作偶然探得,甚至是通过对袁军俘虏的审讯、对逃兵的盘查中,零碎拼凑出来的。
这需要极其精巧的设计。
首先,情报的载体不能是完整的书信或报告。那太刻意,太像“送”过去的。必须是碎片化的,甚至是经过伪装的。比如,几片残破的布帛,上面用某种看似袁军内部常用的隐晦暗语或潦草字迹,提及“乌巢”、“粮秣”、“许子远(许攸字)似有怨望”等关键词。这些碎片,可以被藏匿在看似无关紧要的物品中。
其次,传递者。这个人选至关重要。他(或她)绝不能是徐州官方或玄镜台的人。最好是一个身份模糊、背景复杂、动机看似与此事毫无关联的边缘人物。一个流离失所的难民?一个往来于两军势力范围缝隙中的小商贩?一个被袁军裹挟又侥幸逃脱的百姓?甚至,是一个被曹军俘虏、看似不起眼的袁军低级士卒?
此人必须对所携带的“货物”一无所知,或者对其价值有错误的认知。他携带这些“碎片”,可能是无意中捡拾,可能是受人所托传递一些无关紧要的“家信”或“货物”,而情报就隐藏其中。他的行动路线,要设计得合情合理,使其出现在曹军控制区域或巡逻范围边缘,被“偶然”发现或捕获,显得顺理成章。
再次,情报的“包装”。仅仅有碎片还不够。我需要为这些碎片披上一层“合理”的外衣。比如,这些碎片可以和一些袁军内部确实存在的、关于军需调拨、人事抱怨的普通文书混杂在一起,藏匿于某件不起眼的行李、货物之中。当曹军截获并审视这些物品时,最初可能只关注那些看似正常的文书,而关于乌巢和许攸的关键信息,则需要曹操帐下的聪明人(比如郭嘉)从这些“杂物”中敏锐地发现,并拼凑解读出来。
这就像是在沙砾中埋下几粒金子。发现金子的人,会认为是自己眼光独到、运气好,而不会去怀疑是谁特意把金子埋在那里的。
最后,时机的把握。情报传递的时间点,必须恰到好处。不能太早,以免袁绍方面尚有充足时间调整部署;也不能太晚,否则曹操可能已经撑不住,或者错失了突袭乌巢的最佳时机。必须是在官渡之战最胶着、曹操粮草将尽、军心开始动摇的关键时刻,这份情报如同天降甘霖,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其价值,也最符合“意外之喜”的逻辑。
这个计划,环环相扣,对细节的要求极高。从情报碎片的制作(材质、墨迹、暗语风格,都要模仿袁军内部的习惯)、传递者的筛选与控制(确保其不知情、路线合理、被俘时机可控)、藏匿手法的巧妙(既要隐蔽,又不能过于复杂以至于无法被“偶然”发现),到最终信息如何“自然”地流入曹操决策层……每一步,都不能有丝毫差错。
这其中的操作难度,不亚于在刀尖上跳舞。任何一个环节的疏漏,都可能导致计划失败,甚至引火烧身。
但我必须做。
为了徐州,为了这乱世中一方生民的安宁,为了我自己……那潜藏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愿轻易触碰的,更长远的图谋。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一条缝隙。冰凉的夜风带着露水的气息涌入,吹散了书房内沉闷的空气,也让我因长时间思考而有些发胀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远方的地平线,依旧是一片漆黑。但我的心中,却已经勾勒出了一条隐秘而曲折的路径。这条路,通向曹操的案头,却不留下任何来自徐州的脚印。
玄镜台的力量,将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却又无形无迹。
“去痕留白……”我轻声低语,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这四个字,将是我接下来行动的最高准则。
这一夜,注定无眠。我的大脑将化为最精密的仪器,推演每一个细节,预估每一种可能,编织一张无形之网。
这张网,将悄无声息地,改变官渡的流向,拨动天下的琴弦。而我,陆昭,将隐于幕后,静观其变,等待下一个,属于徐州的,破局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