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梅的暗香裹挟着清冷的气息,朔风卷着碎琼乱玉漫天飞舞,将贺府门前威风凛凛的石狮,层层叠叠裹成两尊晶莹剔透的白玉兽。
未时三刻,贺景时和贺景旭二人从国子监回来了。
因着春闱在即,阖府上下皆守着默契,对大夫人之事绝口不提。二夫人更是暗中使计,生怕贺景时与贺景春生出牵扯,平白添了是非。可贺景昌却是在信里边把这事给贺景时偷偷说了出来。
今年贺府因礼制约束,今年过年并不会和往年般十分热闹。贺老太爷被贺大爷气得郁结于心,身子愈发孱弱,整日卧于榻上
贺景时一见了长辈,便急匆匆去了霁月堂。
推门而入,屋内寂静无声,唯有案头医书随意摊开,几行批注字迹刚劲,墨迹未干。他一问才知,景春又去巡铺子了。
当下也不耽搁,向陈妈妈问明去处后,抬脚便往铺子赶去。
景春的事情刚处理完,他倚在柜台边,苍白的脸上泛着些许疲惫,却仍强撑着笑意,眉眼弯弯的让大家伙回去过年了:“今日除夕,难为你们陪我在这耗着。都早些回去,阖家团圆才是。”
说着,他让丰穗把赏钱发下去:“新年到了,大家也好过个年,些许赏银而已,权当讨个吉利。”
伙计们接过钱,脸上顿时笑开了花,连连作揖道谢,而后欢欢喜喜地下去办事了。景春又歇了会,便要赶回贺府。
今日除夕,得回去守岁围炉。又念及近日荒废的医书,心下不免有些着急,回去得好好温书才是。
一想到医书,他脑海中浮现出齐国安的模样,脸上不自觉地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温柔又明亮。
两个人刚踏出门,便见贺景时立于雪中,有些气喘吁吁的看着他。他的发丝被寒风吹得有些凌乱,脸颊也因奔跑而微微泛红。
贺景春先是一愣,眼中闪过惊喜,旋即展颜一笑,如林间小鹿般扑进了贺景时的怀中,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大哥哥!”
贺景时看着他有些消瘦的下巴,摸着他的脑袋,心疼地抚上他消瘦的脸颊,眉头紧蹙,眼中满是担忧:“你身子本就弱,瞧着又瘦了许多,可还受得住?”
景春笑着摇摇头,脸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大哥哥可是来寻我的?”
贺景时拉着他往贺府走去,苦笑着道:“本想骑马赶来,匆忙间竟忘了牵马。也罢,咱们慢慢走回去。”
贺景时看着贺景春眉眼含笑,话到嘴边却也说不出口,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转而只得和他讲别的事:“今日从国子监回来的时候,听闻宫中要设宴席,会比以往还要隆重些。”
贺景春转头看着他,好奇道:“为何?”
贺景时轻轻地帮他扫了扫肩上的雪,伞面倾斜,将他尽数笼罩在庇护之下,语气沉稳的说道:“我军前些日子大胜凯旋,宫里要招待有功将士。前阵子晋封的人都会去宫里边谢恩,我估摸着圣上可能也会把哪些贵女许配给将军或公子哥。”
景春却是觉得太早了:“会不会太早了,这才刚刚建功立业呢。”
贺景时像是盯傻子的目光盯着他,苦笑着摇摇头:“这些人多数年纪都比咱们大,有什么早的。况且能得圣上赐婚,那可是天大的福气。”
行至闹市,贺景时忽然驻足,不由分说拉着景春进了一家铺子,笑着说道:“走,大哥哥带你买好东西去,当送你的新年贺礼。”
景春也没推辞,开开心心的和他走一起,又听他说起来其他事:“有件事在国子监闹得沸沸扬扬。你可还记得以前威平王府那个被除名的世子?”
贺景春想了好大一会,这些想起来是谁:“有点印象。当时这事上京闹得还挺大的。”
两人正说着话,就已经到了店铺了。
贺景时向他招手,笑道:“过来呀,看看喜欢哪个。”
景春多情的眼眸里笑起来似有盈盈涟漪:“既是大哥哥所赠,我自然欢喜,挑什么都是好的。横竖是大哥哥出钱,我只管收下便是。”
贺景时笑着摇摇头,给他挑了支羊脂玉雕灵芝簪,又给他买了一串水青色祥云宝葫芦璎珞串:“这簪子温润,璎珞串清雅,最衬你。这几日就用它来束头发。”
琉璃灯下,羊脂玉雕灵芝簪泛着温润光泽,水青色璎珞串轻轻晃动着纹理的水纹。贺景时很舍得下本。
等兄弟二人出了铺子,贺景时继续道:“刚说的那世子朱成康,听闻他封了五品正千户宣慰佥事,又加封为武德将军,如今风头正盛。”
贺景时说着,神色凝重,眼中闪过一丝忌惮,想起那弑母的传闻,不禁微微皱眉:
“这人危险得很。当时还在国子监的朱成庆曾无意间说起这事,后来他去宫里给大皇子当伴读,这事便无人再提。可我总觉得,他是有意透露的。”
“听闻大军班师回朝时,一大群人家守在路口,见着顺眼的少年郎,就赶忙冲上去给定亲信物,有些人差点被拉去当堂成亲呢。”
景春弯下腰哈哈笑了起来:“我只知道大哥哥中举时,也差点被叔叔伯伯们拉去拜堂,想想都吓人。若是大哥哥年后春闱中了榜,可怎么办?自古榜下捉婿的热闹,可是出了名的。”
贺景时一想起那日的情形,就忍不住冒冷汗。
那些人带着媒婆,拉着他的衣袖就要往外拖,媒婆还在一旁撺掇:“他们家小姐天仙般的容貌,公子一表人才,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公子可别错过这福气~”
贺景时当时已经看到远处的红轿子了,吓得他撒腿就跑,几个人还在后面边叫边追。场面一度十分好笑,还是贺二爷带着人赶来,这才不至于贺景时被拖了去当别家的女婿。
当时那群人见贺景时跑了,又将目光转向贺景旭,吓得他说话结结巴巴的:“不,不是,我没有,我没中举......”
那群人这才作罢放过他。
贺景时连忙摆摆手,心有余悸地说:“这次春闱若中榜,说什么都得叫福安他们帮我看着。”
两人又笑了一阵,贺景时神色一正,继续道:“还有呢,听闻昭国公的孙女就在我回来前被晋封了。”
贺景春挑眉瞪大了眼睛。
自古女子被封,要么因为身世,要么因为夫家。他对这个女子有些好奇:“怎么晋封了?”
贺景时抖了抖伞上的积雪,重新撑起伞,缓缓说道:
“在这次北丹一战中,她也有些功劳。圣上曾称赞她虽是女子,却英勇非凡,堪称女中豪杰。谁知昭国公听了这话,次日便上奏请旨晋封。太后和苏贵妃也在一旁劝说,皇帝念及昭国公的军功,才下了旨意。如今,她已是平凉县主了。”
平凉县主是昭国公的孙女,他家老爷的二女儿苏庆依。从小就爱舞刀弄剑,还喜欢跟着昭国公去军营看着士兵训练。
昭国公很看重她,看她机灵又聪慧貌美,还有一股不输男子的坚韧气概,便想到用美人计的法子去对付朱成康。
回到贺府见过长辈,几个小辈照旧去隔间等开饭。如今贺景嫣和贺景妍不在府里,贺景媛没了拘束,说话愈发没了分寸。
她在前厅瞥了贺景春一眼,满脸嫌弃,到了隔间便小声嘀咕:“好不容易过个年,想好好热闹热闹都不成,还得受这晦气,真是个扫把星。”
这话如针尖,正巧刺进贺景时耳中。他脸色骤变,一巴掌重重落在贺景媛脸上,厉声道:
“说话总还不知轻重,我原以为你长大了会懂事些,改了那乱说话的臭毛病,如今看来竟是改不得了。我告诉你,若是你再敢仗着父亲的官职、阿姐的身份在府里仗势欺人,我绝不饶你。”
贺景旭见状,连忙上前安慰贺景媛,又有些不满地看向贺景时:“大哥,今日除夕,不要伤了自家和气才是。”
他又低下头去安抚贺景媛:“你也是,你这性子什么时候改改。”
贺景媛捂着脸,又羞又恼地站起来,冲着贺景时喊道:“大哥,我才是你嫡亲的妹妹,你为什么总要帮着别人说话。”
贺景时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语气满是失望:“我替别人说话?你也不想想,那句话若是传出去,二房的脸面往哪搁?你可知自己说了什么混话!这般作贱大伯母,让祖父母知道了如何自处?”
贺景媛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可当众被打一巴掌,在庶出弟妹面前丢了好大一个脸,她虽知理亏,却咽不下这口气,气鼓鼓地背过身去:“你别以为中了举人就了不起,我才不怕你!”
贺景时一说起话来本就唠叨,听了这话更是要和她好好理论一番,却被进门的贺景春和贺景明给打断了。
贺景明很高兴的见了礼,和几个人说起话来,贺景春却是发觉气氛不对,见了礼后便坐在一旁不说话。
贺景时懒得再与贺景媛争执,拉着贺景春便下起棋来,屋内气氛这才稍缓。
等到了初三这日,贺景妍回贺府来了。左承贤和他媳妇去了外任,得两年后才回来。如今她和二房的一个媳妇一起管家,忙的很。
初三那日,贺景妍回贺府省亲。因着叶氏离世,她与左承贤衣着素净。
一袭湖青色缂丝满花纹软烟罗大袖衣,搭配湛蓝色彩锦描银碧荷纹马面裙,更衬得她身姿婀娜。头上梳着精致的螺鬓,篦着镂空祥云象牙宝梳,几朵镶玉蝴蝶钗点缀其间,耳边一副珍珠耳坠轻轻晃动,端庄又不失柔美。
贺景春看着她戴的珍珠石榴送子簪,想到古代人都是说多子多福。
他心中暗叹,古代女子最重子嗣,二姐姐嫁入左家一年有余,尚无身孕的消息传来,想必少不了闲话。
谁知道在宴席结束后,贺景妍找了个空,和左承贯一起来霁月堂找他。景春这几日接连去巡铺子,此刻正在午睡。
他们便在书房等着。左承贯看着这院子,不禁笑道:“你家三弟弟心思倒巧,这紫藤罗吊屋顶,垂落下来成门帘,只是冬天不好看,到了夏天必是雅致。”
贺景妍摸摸肚子,轻柔的回应他:“你看他的书房,不像是读书人的摆设,像是医馆药铺般。”
说着,她想起贺景春的咳疾,便向陈妈妈问道:“如今你家哥儿在阴雨天可还咳嗽?”
陈妈妈福了福身,回道:“多谢妍姐儿挂心。虽还咳着,但有齐院判精心调理,如今就像平常咳疾,咳几声便罢,不像以往咳一整夜。齐院判说这病还得再慢慢养着个几年,总会好的。”
贺景春被陈妈妈叫醒,匆忙换了身衣裳便去书房见客。
贺景妍看他没休息好的样子,一脸担忧:
“可是巡铺子累着了?你铺子有哪些问题只管告诉姐姐,有事切莫逞强。姐姐帮你筹谋筹谋,不要累着自己,你身子一向向弱,禁不得累。”
贺景春笑着叫陈妈妈上了茶:
“你爱喝的庐阳毛尖,我搜刮了好几家铺子才买来这么一小点,二姐姐可要尝一尝。铺子的事不用担心,外祖家是经商起家的,如今我只是去规划一番,有他们帮趁着,不碍事,过些日子我便能专心学医了。”
贺景妍拍了拍他的手,温柔的说:“姐姐知道你九月要考试,到时候姐姐亲自来送你考试。你那么厉害,肯定能过的。”
几人寒暄了一阵,贺景妍忽然红了脸,凑近贺景春,声音细若蚊蝇:“我…… 我月信已好几个月未来……”
说到最后如蚊子哼唧一样,竟是羞得躲到左承贯身后,左承贯笑着把她推出来:“平日里那般洒脱的,这会儿倒害羞起来。若不是你三弟弟懂医,这话平日里哪能轻易说出口,你就老实说吧。”
贺景妍小声嘟囔了几句:“这还不是你弄的......”
贺景春知道古代女子恪守礼节,任她平常多聪明、不食人间烟火一般,如今说起这事总是不自在的。
他心下明了,招招手,拿了小枕和手绢过来,搭在了她的脉上,感受着经脉走向。突然两眼一睁,有些惊喜道:“二姐姐,你有身孕了?”
贺景妍和左承贯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贺景妍笑若灿花:“这就好,府里复杂得很,我一直不敢声张,就盼着今日回门让你瞧瞧。”
贺景春明白大宅子里心肠多,点点头叮嘱道:“二姐姐,你等回去的时候,再去悬壶馆请大夫瞧瞧吧,我让丰穗过去招呼一声。悬壶馆是我师父开的,想必你用着也放心。若三婶婶不放心,另请大夫也使得,总归仔细些好。”
左承贯连连点头,有些兴奋:“没什么不放心的,等回去我就去找悬壶馆的大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