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未散去,龙安心已经蹲在菜地里检查昨晚设置的陷阱。野兔最近啃坏了合作社三分之一的菜苗,老猎人阿公给的铁夹子却总是落空。他拨开沾满露水的杂草,发现夹子上的诱饵又不翼而飞,只在湿润的泥土上留下几个浅浅的爪印。
\"又是个机灵鬼。\"龙安心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山间的晨雾黏在皮肤上,像一层冰冷的纱衣。
身后传来窸窣声。他猛地回头,一抹灰影从白菜丛中窜出——是只肥硕的野兔,后腿上有道显眼的白色斑纹。龙安心抄起手边的竹筐扑过去,野兔却灵巧地一扭身,朝着后山方向逃去。
\"今天非逮着你不可!\"
龙安心拔腿就追。露水打湿的布鞋在泥地上打滑,他索性甩掉鞋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山路上。野兔时隐时现,灰毛与岩石融为一体,只有那道白斑像盏小灯,在晨光中忽闪忽闪。
追过一道山脊,野兔突然消失在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后。龙安心气喘吁吁地拨开荆棘,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片被遗忘的梯田,十几级石砌田埂顺着山势蜿蜒而下,每块田里都爬满了藤蔓植物。更令人惊讶的是,那些藤上挂满了卵形的果实,在晨光中泛着毛茸茸的棕绿色。
\"猕猴桃?\"
龙安心小心翼翼地走近。藤蔓纠缠交错,有些已经长到碗口粗,显然在这里生长了很多年。他摘下一个果实,粗糙的表皮摩擦着掌心。用随身的小刀剖开,翠绿的果肉立刻散发出清甜的香气,中间那圈黑色的籽粒像极了小时候父亲从县城带回的那种。
他尝了一小口,酸中带甜的滋味在舌尖炸开,瞬间将他带回八岁那年。那时母亲还在世,父亲难得回家过端午,带回来六个珍贵的猕猴桃。全家围着火塘分食,汁水顺着嘴角流到衣襟上,母亲笑着用苗语说这是\"汉人的仙果\"......
\"阿耶!你在这做哪样?\"
吴晓梅的声音从高处传来。龙安心抬头,看见她站在上一级梯田的边缘,背篓里装满了刚采的菌子,银项圈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快来看!\"龙安心举起手中的猕猴桃,\"野生的!\"
吴晓梅灵活地跳下田埂,百褶裙像朵绽放的蓝莲花。她接过果子闻了闻,眼睛突然睁大:\"这是老品种,比现在市面上的甜。\"她指向藤蔓根部,\"看这些疤,至少二十年没打理了。\"
龙安心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果然发现主干上布满岁月留下的瘤状突起。更令人惊喜的是,这些藤蔓上挂果的数量惊人,几乎每片叶腋处都结着三五颗果实。
\"我小时候见过这片梯田,\"吴晓梅轻抚斑驳的石砌田埂,\"后来山洪冲垮了水渠,就荒废了。\"她突然用苗语念了句什么,弯腰从藤蔓间拾起个东西——是个已经风化的木牌,上面模糊可见\"农业学大寨\"的字样。
龙安心拨开茂密的枝叶,发现每级梯田都保存完好,只是被疯长的植被掩盖。最下层甚至有个人工开挖的小水塘,虽然已经干涸,但塘底的青苔显示这里曾经水源充足。
\"能恢复吗?\"龙安心心跳加速,\"这些猕猴桃?\"
吴晓梅没有立即回答。她沿着田埂走了一圈,时而蹲下检查土壤,时而抬头观察周围的山势。最后停在一株特别粗壮的老藤前,从背篓里取出柴刀,轻轻刮开树皮。
\"还活着。\"她展示树皮下青绿色的形成层,\"这是母株,周围的都是它的子孙。\"
龙安心突然想起什么,从裤兜掏出手机——居然还有两格信号。他快速搜索\"野生猕猴桃价格\",跳出的结果让他吹了声口哨:\"有机种植的卖到二十块一斤!\"
\"小心!\"吴晓梅突然拽住他的胳膊。龙安心脚下一滑,差点踩到一条正在晒太阳的菜花蛇。那小东西懒洋洋地滑进草丛,鳞片在阳光下泛出金绿色的光泽。
\"蛇守的果子最甜。\"吴晓梅松开手,腕间的银镯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苗话说'蛇眼盯着的地方,宝贝藏得最深'。\"
龙安心突然注意到她今天换了条新头帕,靛蓝色的底子上绣着细小的星辰纹。发梢还沾着些蜘蛛网,估计是天没亮就进山采菌子了。他想伸手拂去,又觉得唐突,只好假装挠头掩饰动作。
\"尝尝?\"他把剖开的猕猴桃递过去。
吴晓梅接过,小口咬了下,汁水立刻染红了她的嘴唇。她突然笑起来:\"知道我们管这个叫什么吗?'仰阿莎的眼泪'。\"
\"仰阿莎?\"
\"苗族的美神。\"吴晓梅指向果实横切面,\"看这些籽,像不像眼泪?传说她爱上月亮,却嫁给了太阳,这些果子是她哭出来的。\"
阳光穿过猕猴桃的枝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龙安心看着她讲述传说的侧脸,突然觉得嘴里果肉的滋味变得更加复杂起来,酸甜中带着说不清的惆怅。
正午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在背上,龙安心的衬衫已经湿透。他和吴晓梅初步清点出三十七株结果期的猕猴桃藤,还发现了几株可能是不同品种的变异株——果实呈罕见的鹅黄色。
\"该回去了。\"吴晓梅望了望日头,\"务婆说今天要教我们《酿酒歌》。\"
龙安心却蹲在水塘边不肯走。他拨开厚厚的枯叶,露出塘底龟裂的泥土:\"如果能修通水源,这片梯田至少能恢复七成。\"他用树枝在地上画着示意图,\"上边山涧引水,这里做过滤池......\"
\"你要种猕猴桃?\"吴晓梅歪头看他,银耳环晃出一道弧光。
\"不只是种。\"龙安心兴奋地比划着,\"可以做果脯、果酱,甚至酿酒。我在广州见过猕猴桃酒卖到三百多一瓶!\"
吴晓梅的表情突然变得复杂。她轻轻踢开一块小石子:\"寨里老人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这是荒废的......\"
\"荒废也是寨子的地。\"吴晓梅打断他,\"去年李家想在后山种天麻,款约会开了三天三夜。\"
龙安心这才想起苗族特有的\"议榔\"制度。荒山野岭在汉人眼里是无主之地,对苗人却是祖先留下的集体财产。他沮丧地扔掉树枝,泥土溅到裤腿上,留下几点褐斑。
\"先别想这么多。\"吴晓梅语气软下来,\"带几个果子给务婆尝尝。\"
她灵巧地爬上最近的一株野梨树,折下几根带叶的枝条。龙安心正疑惑,只见她把枝条编成简易的小筐,垫上宽大的野芋叶,然后开始采摘猕猴桃。
\"不能用手直接摘,\"她示范着用镰刀切断果柄,\"会伤到结果枝,明年就不开了。\"
龙安心学着她的样子采摘,却发现果柄异常坚韧。吴晓梅笑着调整他握镰刀的角度:\"要往斜上方带,像这样——\"她的手覆在龙安心的手上,温热的触感让两人同时僵住。
一只蓝尾蜥蜴从石缝中窜出,打破了这微妙的寂静。龙安心轻咳一声,继续采摘,但手指似乎记住了她掌心的温度。他们很快装满两个临时编的筐子,吴晓梅还用藤蔓做了盖子,防止路上颠簸碰伤果实。
下山路上,龙安心不断回头张望。那片被遗忘的梯田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绿光,猕猴桃藤像一张巨大的网,覆盖着沉睡的宝藏。
\"等等。\"经过一片竹林时,吴晓梅突然放下背篓。她抽出柴刀,利落地砍下一根嫩竹,削成几根长短不一的细条。
\"做什么用?\"龙安心好奇地问。
吴晓梅神秘地笑笑:\"明天你就知道了。\"
务婆家的火塘烧得正旺。老人接过猕猴桃,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她用苗语快速说了句什么,吴晓梅立刻点头回应。
\"她说这是最老的'毛冬瓜'品种,\"吴晓梅翻译道,\"她小时候只有歌师家才种得起。\"
务婆用颤抖的手剖开一个果子,先嗅了嗅,然后小心地尝了一口。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她又说了串苗语,语速快得像山间的溪流。
\"她说......\"吴晓梅迟疑了一下,\"说这是仰阿莎的眼泪,只有心地干净的人才能找到。\"
龙安心正想追问,门外突然传来嘈杂声。阿蕾嫂带着几个寨里老人闯了进来,最年长的吴公挂着用野猪牙装饰的拐杖,脸色阴沉得像雷雨前的天空。
\"汉人小子,\"吴公直接用汉语发难,\"听说你要动后山的祖地?\"
龙安心心头一跳——消息怎么传得这么快?他看向吴晓梅,后者轻轻摇头,示意自己并未透露。
务婆慢慢站起来,身高还不到吴公的肩膀,气势却丝毫不减。她用苗语说了几句话,声音虽轻却让屋内的嘈杂立刻平息。
\"务婆说,\"吴晓梅小声翻译,\"那片梯田是'大跃进'时开的,不算祖地。\"
吴公的野猪牙拐杖重重顿地:\"那也是寨子的地!汉人想种什么就种什么?\"他转向龙安心,\"你知道为什么荒废吗?七十年代县里让种柑橘,结果全冻死了!\"
龙安心这才明白老人们的抵触从何而来。他深吸一口气,从背篓里取出几个猕猴桃摆在火塘边:\"吴公,您尝尝这个。\"
老人狐疑地接过,在衣袖上擦了擦,直接咬了一口。果肉接触空气的瞬间,一股浓郁的甜香弥漫开来。吴公的眉头渐渐舒展,但很快又拧紧:\"野生的?\"
\"野生的,\"龙安心点头,\"但可以移植培育。我在农业杂志上看过,现在有新技术可以防冻害。\"
老人们开始用苗语激烈讨论。阿蕾嫂的声音最尖锐,时不时指向门外;务婆则平静地回应,偶尔指指火塘上的铁锅。龙安心只听懂几个词:\"汉人\"、\"钱\"、\"祖宗\"。
最后吴公举起拐杖,屋内立刻安静下来。他对龙安心说:\"款约会要讨论。在那之前,一颗果子也不准动!\"说完转身离去,野猪牙在门框上磕出清脆的响声。
其他老人也跟着离开,只有阿蕾嫂留下,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塞给吴晓梅,低声嘱咐了几句。
\"她给的山苍子,\"吴晓梅打开布包,露出几粒褐色的种子,\"说放在果堆里不会烂。\"
务婆重新坐回火塘边,用长柄勺搅动锅里的酸汤。她突然用汉语说:\"龙青云也吃过闭门羹。\"
龙安心惊讶地抬头。老人继续道:\"他当年想教寨里人种木耳,被赶出鼓楼。\"她舀了勺汤尝味,\"后来怎么做成的,晓得吗?\"
龙安心摇头。
\"他先在自家屋后种,\"务婆的眼睛在火光中闪烁,\"等收成了,每家送一碗。\"
锅里的酸汤开始冒泡,白色的蒸汽模糊了老人脸上的皱纹。龙安心突然明白了什么,看向那筐猕猴桃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月光如水,龙安心蹲在自家院子里摆弄父亲留下的工具。吴晓梅给的竹条就放在脚边,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他回想着白天看到的猕猴桃藤结构,开始在木板上画设计图。
传统的采摘工具不适合猕猴桃——长竿网兜会蹭破果皮,直接攀爬又可能损伤老藤。他需要一种既能触及高处果实,又不会对藤蔓造成伤害的工具。
\"应该这样做。\"
吴晓梅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龙安心转身,看见她站在篱笆外,怀里抱着个奇怪的物件。月光下,那东西像是由竹条、麻绳和布片组成的机械手。
\"阿蕾嫂教的,\"她走进院子,展示那个装置,\"摘桐油果用的。\"
龙安心接过细看。三根弹性竹条构成主体,末端固定着个月牙形的布兜,通过一组精巧的绳结可以控制开合。他试着操作了几下,布兜能精准地夹住院角的梨子而不损伤果柄。
\"太神奇了!\"他由衷赞叹,\"苗族的老智慧?\"
吴晓梅点头,从腰间解下个小皮囊:\"还有这个。\"倒出来是几个木质的齿轮和小巧的弹簧,\"从旧织布机上拆的,可以做调节机关。\"
两人就着油灯开始改良设计。龙安心负责机械部分,吴晓梅则调整布兜的形状。夜深人静,只有蟋蟀的鸣叫和偶尔的工具碰撞声打破沉默。
\"为什么帮我?\"龙安心突然问,\"寨里老人明显反对。\"
吴晓梅的手指停在半空,银顶针反射着微弱的灯光:\"我阿爸说过,龙师傅最会'借东风'。\"她指向猕猴桃藤的方向,\"那些果子,就是你的东风。\"
龙安心想起父亲笔记里记载的往事——当年推广木耳种植时,父亲确实先取得了务婆等歌师的支持,用传统文化作为突破口。
\"我有个想法,\"他放下锉刀,\"如果把这些猕猴桃和苗族的传说结合起来......\"
吴晓梅眼睛一亮:\"像'仰阿莎的眼泪'那样的故事?\"
\"不止。\"龙安心兴奋地比划着,\"可以做礼盒,每个果子配一张故事卡片,甚至录制务婆唱的古歌......\"
正说着,远处传来芦笙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吴晓梅侧耳听了会儿:\"是守夜人在练新曲子,过几天芦笙节要用的。\"
龙安心突然有了灵感:\"芦笙节不是有很多游客吗?我们可以......\"
\"不行。\"吴晓梅打断他,\"芦笙节是祭祖的,不能卖东西。\"
月光移过中天,油灯渐渐暗下来。龙安心添了油,发现吴晓梅已经靠在墙边睡着了,手里的顶针还捏在指尖。他轻手轻脚地取下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继续完善采摘工具的设计。
凌晨时分,工具终于完成。龙安心试着采摘院里的柿子,改良后的机械手能轻松够到最高处的果实,柔软的布兜完美保护了果皮。他满意地放下作品,发现吴晓梅不知何时醒了,正静静地看着他。
\"成功了?\"她揉着眼睛问。
龙安心展示成果:\"明天去试试?\"
吴晓梅点头,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给你的。\"里面是个崭新的绣花钱包,图案正是仰阿莎的传说——月亮、太阳和哭泣的少女。
\"自己绣的?\"龙安心惊讶于精细的做工。
吴晓梅摇头:\"阿蕾嫂给的。她说......\"话到一半突然停住,耳根泛起红晕。
\"说什么?\"
\"说汉人小子要是敢糟蹋祖地,就用这个装他的魂。\"吴晓梅说完就笑了,银饰在晨光中叮当作响。
龙安心也笑起来,把钱包郑重地放进贴胸的口袋。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那片沉睡的猕猴桃林,正等待着被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