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米其林三星餐厅的追加订单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冲垮了合作社原有的生产节奏。龙安心盯着邮箱里那封标着“紧急”的邮件,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三百箱“仰阿莎的眼泪”,要求三个月内交货。
“三百箱?”吴晓梅的声音微微发颤,“我们现在一个月最多做五十箱……”
窗外,晒场上铺满的猕猴桃片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十几个妇女正弯腰翻动果脯,动作整齐得像在跳一支古老的劳作舞。可即便如此,产量依然远远不够。
龙安心揉了揉太阳穴,目光落在村委会墙上的标语——“乡村振兴,产业先行”。他忽然站起身:“招人。”
消息像野火般烧遍了雷公山脚下的苗寨。第二天清晨,合作社门口挤满了人——大多是留守妇女,有的背着婴儿,有的牵着刚放学的孩子,还有几个老人拄着拐杖站在最后排。
“一天八十块,包午饭。”龙安心的声音被山风吹得有些飘,“但要通过培训。”
吴晓梅搬出一筐未处理的猕猴桃,演示如何用银刀去皮而不伤果肉。女人们围成一圈,眼睛紧盯着她灵巧的手指。当第一片完美的螺旋状果皮落下时,人群发出低低的惊叹。
“这有啥难的?”一个扎着蓝头巾的妇女大步上前,从腰间抽出把牛角小刀,“我们剖鱼比这讲究多了!”
刀光闪过,猕猴桃在她手里转了三圈,果皮像褪下的蛇皮般完整剥离。吴晓梅捡起果皮对着阳光一照——厚度均匀得能透光。
“你叫什么名字?”
“务仰。”妇女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我男人在广东打螺丝,三年没回了。”
包装车间里,新来的女工们正给果脯装盒。龙安心发现一个严重问题——每个人的手法差异导致产品品相参差不齐。
“这样不行。”他拿起两盒对比,“一盒摆得像艺术品,另一盒像随便抓了一把。”
吴晓梅沉思片刻,突然跑回家抱来一摞绣片。她抽出根银针,在每块果脯包装纸的角落绣上细小的纹样——有的像藤蔓,有的像鱼骨,还有的像缩小的星辰图。
“从今天起,每人负责自己的批次。”她举起一块绣着蕨菜纹的包装纸,“这是务仰的标记,出了质量问题,直接找她。”
女工们眼睛一亮。这种带着个人印记的工作方式,让她们想起了苗家姑娘出嫁前绣嫁衣的时光
凌晨两点,合作社的灯还亮着。
龙安心推门进去时,看见二十几个妇女围坐在长桌旁,手指翻飞地处理着猕猴桃。没有人说话,只有刀尖划过果肉的细微声响。
突然,务仰轻声唱起了《月亮歌》。低沉的苗语唱词在夜色中流淌,其他女人渐渐跟着哼起来。歌声里,务仰三岁的女儿趴在她背上睡着了,小手还攥着妈妈的一缕头发。
龙安心悄悄退出去,在月光下点了一支烟。吴晓梅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旁。
“她们在赶最后一批货。”她轻声说,“务仰的女儿发烧了,本来该回去的。”
远处传来芦笙的声响,不知是哪家在办夜歌。龙安心突然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苗家的日子,是女人用歌声缝起来的。
一周后,法国主厨发来视频通话。屏幕里的白胡子老头激动地指着包装盒一角:“这些刺绣!这些美妙的纹样!我要订一千套绣纹纪念版!”
原来,马修把果脯包装上的绣纹扫描放大,做成了餐厅的装饰墙。巴黎的食客们疯狂询问哪里能买到这些“东方密码”。
吴晓梅连夜召集寨子里的老绣娘。七十岁的务金阿婆戴上老花镜,手指在绣绷上跳跃如年轻的蝴蝶。
“一个纹样换三斤盐。”老人头也不抬地说,“我孙女的学校要收伙食费了。”
产量上去后,问题也随之而来。
龙安心在仓库清点时,发现三十盒果脯的绣纹被拙劣地模仿——针脚杂乱,图案扭曲。他顺着线索找到邻村的小作坊,几个初中辍学的男孩正用缝纫机批量仿制绣纹。
“龙哥,我们就是想赚点烟钱……”为首的少年缩着脖子。
龙安心盯着那些歪歪扭扭的“星辰纹”,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拿凿子时,父亲说的话:手艺是长在骨头里的,偷不来。
他没有报警,而是把少年们带到务金阿婆的绣架前。老人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他们每人一根针。
三天后,合作社多了三个学徒。他们绣的第一批纹样依然歪斜,但至少针脚是诚实的。
货运卡车轰鸣着驶离村口时,务仰的丈夫阿强提着编织袋从车上跳下来。这个在广东打了五年工的男人,看着自家新盖的砖房和妻子手指上的银顶针,站在路中间像个迷路的孩子。
“家里……哪来的钱?”
务仰把一叠绣纹设计图拍在他胸口:“你老婆现在是有‘签名’的人,巴黎人都认得我的蕨菜纹!”
当晚,龙安心路过务仰家,听见屋里传来激烈的争吵,接着是阿强压抑的哭声。第二天清晨,他发现合作社多了个壮劳力——阿强正笨手笨脚地跟妇女们学分类果子,额头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雨季来临前的最后一个晴天,合作社举办了“纹样授权仪式”。二十七个女工轮流在红布上按下手印,旁边是她们独创的绣纹图样。县公证处的人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没见过用苗绣图案作为知识产权标的的合同。
龙安心站在晒场中央,背后是堆积如山的包装盒。他举起一份刚收到的传真:
“新加坡订单,两百箱,要求每盒绣纹不重样。”
女工们的笑声惊飞了晒场上的麻雀。务金阿婆眯着眼晴望向远山,轻声哼起古老的《织布歌》。歌声飘过新开垦的猕猴桃田,惊醒了泥土里沉睡的种子。
月光从合作社的窗棂斜射进来,照在长桌上的绣绷和猕猴桃上。吴晓梅用银针挑起一根丝线,对着煤油灯眯起眼睛。
“这里要三针并一针,像编鱼篓那样。”她手指翻飞,绣绷上的星辰纹渐渐浮现出立体感。
十几个妇女围坐在她身边,有的怀里还抱着熟睡的孩子。务仰三岁的女儿小芽趴在妈妈背上,小手无意识地抓着务仰的银项圈。
“晓梅姐,”一个扎蓝头巾的年轻媳妇怯生生地问,“我绣的蕨菜纹总是不够尖……”
吴晓梅还没回答,务金阿婆的烟袋锅已经敲在桌上。“傻妹崽,蕨菜冒芽时本来就是圆的!”老人扯过绣绷,枯瘦的手指突然灵活起来,“你得先想着雷公山雨后第一茬野菜的模样——”
煤油灯“噗”地爆了个灯花。女人们低低的惊叹声中,绣绷上浮现出带着露珠的蕨菜嫩芽,针脚间仿佛能嗅到泥土的腥气。
龙安心站在门外阴影里,手里攥着刚收到的法国传真。订单数量又增加了,可他突然不忍心打断这场深夜的教学
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龙安心就被一阵叮当声惊醒。老银匠的作坊里,炭火烧得正旺,老人却对着熔炉发呆。
“阿公,订单的银扣子……”
“没银了。”老人踢了踢墙角空荡荡的陶罐,“以前寨子里嫁姑娘,各家凑点碎银子就够打套头面。现在?”他苦笑着举起订单,“光这周就要三百对蝴蝶扣!”
炉火映照着老人缺指的右手——那是五年前矿上事故留下的。龙安心突然想起县里新开的珠宝店,玻璃柜里摆着机械冲压的苗银饰品,标签上印着“非遗工艺”。
“我有办法。”
当天下午,合作社的女工们收到奇怪的任务——回家翻箱倒柜找老银饰。务仰送来外婆的嫁妆手镯,阿雅捧来爷爷的烟袋锅银饰,就连最拮据的妇女也摸出几颗银纽扣。
老银匠的熔炉重新燃起火焰时,十几个女人围在作坊外。当第一对蝴蝶扣从模具里取出,务金阿婆突然用苗语唱起了《炼银歌》,歌声混着“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惊飞了屋檐下的燕子
雷声滚过山脊时,龙安心正在仓库清点货物。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门口浑身湿透的吴晓梅。
“上游塌方,货运卡车困在半路了!”她喘着气,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明天就是最后交货期……”
龙安心抓起蓑衣就往外冲,却在院门口撞见十几个打着手电的妇女。务仰怀里抱着油布包裹,蓝头巾媳妇拎着麻绳,就连腿脚不便的务金阿婆也拄着竹杖来了。
“走山路。”老猎人阿公从雨幕中走出,火药枪上的红布条湿漉漉地贴在枪管上,“野猪岭那条老驿道。”
闪电再次划破夜空时,这支奇怪的队伍已经行进在陡峭的山路上。女人们两人一组,用背篓扛着货箱,蓑衣在风中哗啦作响。务仰三岁的女儿小芽被绑在妈妈背上,小手紧紧抓着背带。
最险的一段路上,山洪冲毁了木桥。阿公解下腰间藤索,甩到对岸树干上。龙安心正要上前,务仰已经抓住绳索:“我男人在工地爬惯了脚手架。”
当货运司机在塌方处见到这群“水鬼”般的苗家妇女时,手里的烟都吓掉了。务金阿婆瘫坐在泥地里,却还死死护着怀里的绣纹样本。老人颤抖的手解开油布,露出完好无损的文件时,龙安心突然想起父亲常说的话:苗家的女人,骨头里长的都是铁线草。
第一批法国货款到账那天,合作社来了个不速之客。
穿着时髦连衣裙的年轻女孩站在晒场上,高跟鞋陷进泥里。女工们窃窃私语——这是务仰的大女儿阿彩,三年前跟县里的歌舞团跑了,据说现在在省城夜总会陪酒。
“妈,我回来了。”女孩的声音有些发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包包链子。
务仰的刮果刀停在半空。晒场突然安静得可怕,连树上的知了都噤了声。
“看见那筐果子没?”务仰终于开口,刀尖指向角落的次品果,“把烂的挖干净,好的留下。挖坏一个,赔五毛。”
阿彩的眼泪“唰”地下来了。但她真的蹲下来开始干活,精心做的美甲很快沾满果浆。傍晚收工时,龙安心看见这个曾经的“夜场公主”正跟着母亲学绣花,笨拙的针脚把星辰纹绣成了歪歪扭扭的蜘蛛网
雨季结束后的第一个晴天,合作社举办了“尝新节”庆祝活动。晒场上支起了十口大铁锅,新收的紫米蒸得香气四溢。
龙安心站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手里举着份盖满红手印的合同。
“从今天起,合作社正式成立‘阿耶玳’品牌。”他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每位绣娘都是股东!”
欢呼声中,务金阿婆颤巍巍地走上台。老人枯瘦的手从靛蓝衣襟里摸出个小布包,层层解开后,里面是一粒黝黑的种子。
“这是我出嫁时从雷公山最高处采的猕猴桃种。”她把种子按进龙安心掌心,“老辈人说,这品种的果子能治心口疼……如今交给你们了。”
台下,吴晓梅正在教阿彩辨认绣纹。远处新开垦的梯田里,阿强和几个返乡男人正在搭防鸟网。晒场边缘,小芽把吃剩的果核埋进土坑,学着大人的样子虔诚地拜了拜。
山风吹过晒场,带着紫米和猕猴桃的甜香。龙安心忽然觉得,父亲当年没说完的话,如今正在这片土地上自己生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