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灯芯“噼啪”爆开灯花。
刘永才的脸在明暗间忽隐忽现。
他往烟袋锅里塞了把旱烟,深深吸了一口:“刘德隆,你哥住院花了多少钱,全体社员都看着呢。你非要往人伤口上撒盐?”
刘德隆犹自愤愤不平:“装的,他们就是想抢回自留地!”
刘永才的烟袋锅子重重砸在灶台上:“还有脸提自留地,当年你们分家,是按公社章程走的,地契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你占着老宅旁边的好地,还想吞掉你哥家那点儿保命田?”
刘德隆脖子一横:“谁让他家不早点下种子的?那么好的地,荒着可惜,我种上了他们才想要,没门儿!”
刘永才恨铁不成钢地看向他:“你也这么大岁数,你听听你说的那是人话吗!霸占别人的自留地,你还有理了?这事儿队上也不同意!赶紧还回去!”
“永才哥,我打小就跟你好,你不能不帮我呀!”刘德隆带有几分央求。
刘永才举着烟袋锅,几乎戳到对方鼻尖:“刘德隆啊刘德隆,你摸着良心问问!你大哥还在医院躺着,家里还有一堆吃饭的娃娃。你亲侄子侄女都快揭不开锅了,你趁火打劫合适吗?越老越不要脸了?”
刘德隆脸涨得通红,嗫嚅半晌,又道:“我只是觉得屈得慌,他家铁定藏着见不得人的财!听说赵瑞刚组装零件……”
“放你娘的狗屁!”
刘德隆话没说完,刘永才就厉声打断他。
紧接着杀来一个狠厉的眼神。
刘德隆缩缩脖子,把没说完的后半句咽了下去。
刘永才声色俱厉。
“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
“在瓦窑村住着,这点觉悟没有?”
“今天我把话撂这儿,要是再敢为难你大哥一家,生产队的活儿你也别干了!工分全扣!”
窗外野猫的叫声混着夜风灌进来,刘永才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警告:“咱们这片地儿背靠黑市,哪家没点小九九?你要真把人逼急了,大伙儿都别想安生!”
刘德隆从没见过刘永才发这么大火,被推到门外,愣了半晌,才灰头土脸地离开。
轰走了刘德隆,刘永才坐在黑暗中,吧嗒吧嗒地抽着烟。
烟锅里的红光明明灭灭,像是他杂乱不安的心。
这世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能太平。
但有些事情,他越想越不踏实。
也顾不得夜深了,起身出家门,来到刘守江家大门外。
“守江睡下没?我刘永才,有事儿找你!”
刘守江披着衣服,走出门外。
见到队长脸色难看,后勃颈的汗毛瞬间竖起来了:“队……队长,出啥事儿了?”
刘永才道:“赵瑞刚最近总往车间跑,车间都是你在盯着吧?”
刘守江不明所以,点头道:“是啊。德昌大哥住院,忠国得照顾他。剩下几个都被你拉生产队去了,现在车间里就剩我了。”
刘永才问:“那他在车间都干啥了?都让你做啥零件了?”
刘守江很少见到队长这么严肃表情,急忙细致地把赵瑞刚在车间做的事儿都讲述一遍。
“前段时间主要加工的是一些轴件,彩云女婿可真是一把好手,能自己画图纸,然后指导我加工。”
“最近做的多的是齿轮件。以前我们怕崩刀,都慢慢啃。结果他让我把刻度盘往大调半格,转速提到三档,铁屑子‘唰’的就飞出来,跟刨花似的。”
刘守江一说到这些,立马喋喋不休。
将赵瑞刚教他操作车床的过程都细致地讲述了一遍,包括如何下料,如何安排加工顺序,如何调整车刀进给量。
直说得滔滔不绝,眉飞色舞。
刘永才问道:“听你的意思,赵瑞刚的水平比刘德昌还高?”
刘守江忙摇头:“没没没,我可没这么说……”
刘永才道:“怕什么,这里又没外人!”
刘守江思考了下,才道:“从操作熟练度上看,他肯定不如德昌大哥。”
“德昌大哥是老把式,车螺丝帽闭着眼都能摸准纹路!可彩云女婿……”
刘守江挠着后脑勺,嘿嘿直笑。
“可彩云女婿懂得多,也讲得清楚。”
“我这人手笨你也知道,以前跟德昌大哥学加工,一个零件至少得学三天。”
“可彩云女婿一教我,一两个钟头我就学会了。”
刘永才觉得纳罕,不由问道:“他还有这本事?”
刘守江说起实操来,顿时充满精神:“德昌大哥的手工操作没的说,车螺纹时候凭手感就能控制螺距误差在五个以内。”
“彩云女婿更绝,他懂一些原理方向的东西。上次加工偏心轴,我怎么都保证不了同轴度。他让我用四爪卡盘装夹,通过百分表找正偏心距,误差竟然控制在了两个以内!”
“嘿嘿,这些东西,德昌大哥以前确实没教过我。”
刘永才的烟袋锅子停在半空,半晌没说话。
刘守江望着队长紧绷的脸,突然慌了神:“我在车间帮彩云女婿加工零件,不是犯错误吧?这不算资本主义尾巴吧?”
“胡思乱想个啥!你继续帮他好好做零件着,将来有大用的。”
刘永才猛地把烟袋锅子按灭在鞋底,看向大江叔。
“刚才这些话不要对任何人讲!哦对了,我今晚找你谈话的事儿,也别告诉任何人。”
刘守江一听这话,面露为难:“别人我保准不说!但要是我家那口子问起来,我可瞒不住!”
刘永才恨不得用脚踢他两下:“瞧你这点儿出息!”
刘守江摸黑回到家,屋里一片漆黑。
寻思着自家婆娘早就睡了,就轻手轻脚地脱了衣服上炕。
谁知刚钻进被窝,脑袋还没挨到荞麦枕头,就被一只铁钳似的手拧着耳朵给提溜了起来。
大江婶儿斜靠在炕头,蓝布衫扣子都歪着,活像一只炸毛的老母鸡。
“刘永才找你说啥?别告诉我他黑灯瞎火地找你,只为拉家常!”
刘守江揉着发红的耳垂,不是很情愿,但又不敢隐瞒,像挤牙膏似的把事儿都说了。
大江婶儿寻思一番,猛地一拍手——啪!
“我知道了!”
刘守江揉着火辣辣的肩膀——知道就知道呗,抽我一巴掌做啥?!
大江婶儿两眼放光,用力盘了盘腿,在炕上坐直了。
刘守江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今晚睡不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