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七个月,足以发生很多事。
对齐乐安来说,这段时间只是空白。
她急于填补这段空白,醒来的第一个晚上便彻夜不眠,翻看将士的档案和名录。
她没有急着说出任务失败的内情。她不知道施茂岳有没有同伙躲在暗处,不能贸然说出打草惊蛇。
秦怀恩以为她看这些是为了缅怀逝去的人,不甘心他们默默无闻地死去。
齐乐安把施茂岳的那一页看了又看,“祖籍福建路建宁府,亲缘稀薄,无父无母,其妻病逝,无纳妾,留有一女施缳、一儿施广,皆年幼,生于......”
短短几行字,齐乐安看得艰难,泪水湿透纸背。
为什么施茂岳一心向淦,执意背叛穼朝,他不要他的儿女了吗?
在军营里,他是下属敬重的施副将。二哥待他不薄,情同手足。
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大家?要不是他放出那个信号弹,那个晚上大家本可以不死的。
追来的淦军已经朝山下追去,就是他的信号弹又把淦军吸引上山!
齐乐安想得头痛,她痛恨施茂岳的背叛,很想叫他一双儿女血债血偿。
但现下她不能冲动,他背后定有人指使。她必须不动声色查出一切真相。
齐乐安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已恢复,骨头也被正骨师傅医治愈合。
从外头瞧,她和以前没什么两样,顶多脸色苍白憔悴了些。可伤口能好,断过的骨头长合的地方终究留有缝隙,再不可能完好如初。
她走路颤颤巍巍,时常需要人搀扶左右。吹不得风,更受不了潮湿的下雨天,寒气顺着她断骨缝隙钻入,密密麻麻的刺疼叫她生不如死。
秦怀恩计划着带她回临安养伤,她这副身体已无任何可能再回到战场。
“安安,等我们回了临安就成亲,我会一辈子好好照顾你,绝不让你受委屈,整座秦府都由你做主。”
齐乐安安静地看着他,眼神里似有千言万语。
秦怀恩这些日子待她如何,她全看得见,任劳任怨、鞠躬尽瘁。
她那些拒绝人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毁掉他一腔赤诚的炙热未免太过残忍。
可是,与翁旭霖离别前的那个拥抱太过温暖,她很想一辈子停留在那样温暖的怀抱里。
“对不起,石头,从始至终我心悦的都是翁旭霖。”
她愧疚地说出来,不敢直视他的双眼。
“如果从没遇见过他,你绝对是我独一无二的选择。可命运这回事,先来后到太重要了,晚一步,就什么都不对了。”
秦怀恩很好,可是她不爱他。
秦怀恩愣愣看着她,俊毅的眉眼里染上星星点点的苦楚。
他喉结滚动两下,咽下爱人直白的心酸,卑微说道:“安安,再给我点时间,我会让你看到我的好。”
齐乐安抬起清疏的双眼,无情说道:“我已经看到了。”
她已经看到了,论他再好又如何,不爱就是不爱,心意不能勉强。
两人陷入深深沉默,秦怀恩跪坐在齐乐安膝前,不肯轻易离开。
天色已黑,外面的人识趣不来打扰他俩。
秦怀恩把头枕在齐乐安腿上,眼神望向虚空,莫名想给她讲讲他以前的故事,讲讲那个不为人知的他。
“以前我给你们讲我无父无母,是一个老乞丐在破庙里捡到的我,把我养大。可你知道他为什么收养我?真以为他是好心吗?
无非看中我有点利用价值,抱着婴孩的乞丐一般更招人同情,人们顺手给的食物和银钱也会更多点。
这个老头子抱着我得到了更多的施舍,却不舍得给我多吃一点,经常叫我饥一顿饱一顿。
生怕我长得太好勾不起别人的同情心。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感激之心。
以前我告诉你们老乞丐是病死的,实则不然,他是被我杀死的。”
说到这儿,秦怀恩顿了一下,这是他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宣泄出来仿佛也放出了那个真实的自己,敏感自私、多疑狠厉。
第一次听闻这些秘密,齐乐安心下也大吃一惊,这是秦怀恩幼年故事的另一面,充满世界法则的残忍和真实。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绝不可能像他以前说的那样轻松长大。
她有些心疼,左手轻轻抚摸秦怀恩的发顶,想叫他好受些。
秦怀恩继续说道:“我长到了五岁,不像小时候那么有用,人们不再给那么多施舍,老乞丐整天打骂我出气。
一天他见穷人家卖儿子到象姑馆得了十两银,他两眼一转溜,盘算着也把我卖到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污浊地方去。
尽管那时我小,可生来就在大街上苦苦挣扎生活,有什么不懂的。
我哄骗老乞丐把我带到河边清洗梳理一番,这样也好到象姑馆卖个好价钱。
他一听有道理,高高兴兴带我出城到河边洗澡。
我趁他不留神,狠狠一脚踹他到河里。他挣扎着要起来,我一个大石块砸过去砸得他头破血流,他昏倒在水里,
我跳进河去把他牢牢摁在水下,活活淹死了他。自此再没人可以把我卖到象姑馆,更没人敢对我随意鞭打辱骂。老乞丐死的那刻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在和窃喜。”
听完这个故事,齐乐安心里好难受。他俩同龄,她的五岁和他的五岁天差地别,一个荣华富贵,另一个活得却如臭水沟里卑劣的老鼠。
“石头,都过去了,别再想这些不开心的事情。”
秦怀恩轻轻地笑了,感受着她手间的温度,满足不已,“是啊,都过去了。感谢上天让我遇到你,从七岁开始我就没吃过苦,站在人上人的位置。你知道我有多感谢你吗?”
“我们俩之间不用谈感谢,你更不用以身相许。现在我已是残废,不想拖累你,你找个身康体健的姑娘,两人成家立业生许多可爱的小宝宝,定会美美满满到永远。”
秦怀恩讨厌这样的日子,他讨厌没有齐乐安的生活。“你忘记以前答应过我的什么吗?你说要做我的家人,不成亲怎么做我的家人?”
他情绪有些激动,一把抓住齐乐安的手不放。
两人间的气氛旖旎尬味,叫齐乐安羞红了脸。
她有些不习惯这样霸道的石头,冷酷地下逐客令:“石头,我累了,你快点出去,我要睡觉。”
天色确实不早,秦怀恩不急于这一时,她心意未曾改变,逼她有什么用。来日方长,他决不轻易罢休。
秦怀恩体贴地扶她上床,为她脱鞋洗脚。临走前不忘掖好她的被子,轻声道一句“好梦”。
秦怀恩小时候真是命苦,齐乐安听他讲完这些,躺在床上忍不住反复回想,很是心疼。他现在长成这样一个品行端正的少年真是不容易。
走进女人心里的第一步,是露出自己血淋淋的伤口给她,叫她心疼自己,占据她的思绪,激发她的母爱。
秦怀恩不会无缘无故讲故事。
他十分清楚这些话会对齐乐安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狡猾桀黠的猎人为自己的猎物打造专属陷阱,等她心甘情愿乖乖上钩。
边疆条件艰苦,不适合体弱之人修养。
等齐乐安的身子稍稍经得起颠簸之时,秦怀恩计划着带她回临安。
齐乐安也有回去的打算。
在遥远的边疆她查不出关于施茂岳更多的线索,也许去到他的祖籍建宁府能发现蛛丝马迹。
临行前,她私下里告诉大哥齐如凯那个战败的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
齐如凯情绪再一次崩溃,他竟不曾料到是军营里出了叛徒,迫害两千人马白白送死。
二弟义无反顾骑着战马冲向敌军的那一刻便做好了回不来的打算。
凛然赴死,堂堂正正做穼朝英勇无畏的将军。他不孬,没给齐家丢脸,没给穼朝丢脸!
只是齐如凯一想到红缨枪贯穿了二弟的血肉,他就痛难自抑。他的二弟那个时候该有多痛啊!
兄妹二人抱头痛哭,只有亲人才能切身体会到失去至亲的痛苦,无以言表。
齐如旋的英魂永远伴随齐家牌匾,闪闪发光,敬而生畏。
告别大哥后,齐乐安登上马车,绕路去了阔别一年多的西京府看望爹娘。
原本齐如旋英勇牺牲的噩耗瞒着二老,但太子调回临安这件事闹得太大,风声自然传到了两个老人的耳朵里。
得知儿子牺牲、女儿重伤不醒,齐大娘子本就弱不禁风的身子不堪一击,病了许久。
齐大将军铁骨铮铮了一辈子,大大小小的伤不计其数,从没见他疼得哭过。
可孩子是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清楚孩子为国捐躯是齐家的荣耀,可沧桑模样的老人还是忍不住默默流泪,躺在床上孤苦无依,内心一片悲凉。
齐乐安与父母重逢时又忍不住痛哭了一场。只有在父母面前她才不用装作清冷模样,不用做那个独当一面的齐家大小姐。
她可以在父母面前自由表达所有情绪。
见女儿几近废人,两个老人心痛不已,但嘴里还是不停念叨:“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齐乐安想带爹娘回临安休养,可齐向德执意不从。尽管他不能重回战场,但他丰富的作战经验是他身上最宝贵的东西。只要他活着,谁也拿不走。
他要留在边疆,为齐如凯出谋划策。老人要用自己最后的光热,尽力守护孩子的平安。
齐乐安明白父母的担忧。如果固执将他们带走回临安,二老反而不开心,不如留在靠近大哥的地方,这样他们心里也有个念想。
人心中只要执念不散,那口气儿就不会散。
齐乐安郑重和父母告别。
临行前,齐大将军握着她的手珍重地交到秦怀恩的手里,“怀恩,安安这孩子就交给你了,还望你以后好好待她,定不相负。”
秦怀恩接过她的手,眼里的激动之情克制不住,情真意切地感谢齐大将军的成全,说着说着甚至跪下朝二老磕头,感激不尽。
齐乐安在旁边都看傻眼了,他有必要这么激动吗?再者她父母也不能左右她的想法啊,他激动有什么用?
不过他这副傻气的模样还是逗得齐乐安悄悄笑了,揶揄他真像个大傻子。
马车晃晃悠悠走远,齐乐安探出车窗,看着父母的身影越来越小,眼泪再次控制不住决堤。
等了结她心中的执念,她一定会回到父母膝前尽孝。
她心中的执念是查出事情的真相,到底谁是施茂岳背后的主使,这对她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