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节,临安带着些许燥热,不宜穿太厚或太少。
翠丫穿上浅绿的葛麻百迭裙,再梳个简单的同心髻。
饶是再简单的套裙,到她身上也能衬出她的盈盈细腰、玲珑曲线,素净白皙的肌肤浅浅发光。
她身上这套裙本是草绿色,洗的次数多了,也就褪成了浅绿。
伍妈妈一直在克扣她的吃穿用度,她是知道的。
其他丫鬟的衣裳能穿好几天不重样,偏偏她就这几套裙,得捱过春夏秋冬。
她的父母天不亮就起来洒扫庭除,生怕表现倦怠。
翠丫和他父母打过招呼,脚步轻快地离开御湖园。
翁叡祺正在湖边漫步。翠丫特地绕个圈去找他,同他告别。
两人再见该是一个月后。
翁叡祺望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只简单嘱咐了句:“照顾好自己。”
翠丫点点头,她也想跟小王爷说点什么,此时心中万般却无从说起。
她很舍不得小王爷,之后两人虽在同一座府中,平时却很难碰上。
临走前,她再三回头张望小王爷,眼里流露着依依惜别。
翁叡祺站在原地,注视着她,直至她消失在凉亭的拐角处。
王翠丫来到四小姐房里。
四小姐衣着华贵,周围丫鬟、嬷嬷簇拥了一大堆。
翠丫循着礼节向她请安。
四小姐漫不经心地看着她,说:“你就是王翠丫?果真生得貌美。”
接着她十分不屑地说:“这年头还有人叫翠丫的,真是土气。”
一见面就被四小姐毫不留情地奚落,翠丫心里很不是滋味,面上却不能露出分毫,跟着赔笑。
四小姐起身走向书房,一大堆人赶忙跟上。翠丫也恭恭敬敬跟在身后。
四小姐拿起一叠宣纸,说要练字,下一刻这叠纸却被她纷纷扬扬撒到空中。
“哎呀,不小心掉了。劳烦翠丫你捡一捡。”
说着她脚踩洁白的宣纸,走了出去。一大堆人又连忙跟上去。
王翠丫十分沉得住气,叫她干什么就干什么,绝不多嘴争辩。
捡了一刻钟,她整理好纸张,又恭敬退出去,寻到四小姐身边。
四小姐也不是什么坏性子的人,无非给她点下马威,磋磨磋磨她,要她不敢随意放肆。
现在看翠丫这般俯首听命,四小姐也没什么再折腾她的心,乖乖带着人去母亲院里见夫子。
身为丫鬟就要有丫鬟的自觉,王翠丫在主人面前永远是乖顺老实的样子。
她明白样貌再出众又如何,顶多让别人多看两眼,不会高看她两眼。
端得小心行事,不被人抓住错处,她才能走得长远,过得平安。
一个月后,到了翠丫休息的日子。
她怀着激动的心回到御湖园,一进院门便迎上父母。
他们告诉她刚巧小王爷也休沐在家。
三人只匆匆说了几句,翠丫便迫不及待去书房找小王爷。
她轻声敲门,里面传来小王爷清润的声音:“请进。”
“给小王爷请安。”
翁叡祺脸上挂着温煦的笑容,“翠丫回来了?”
翠丫甜甜一笑,走上前为他整理书本。
翁叡祺关心她在四小姐处过得可还好,干得习惯吗。
王翠丫报喜不报忧,可犹豫再三,她还是忍不住说出自己内心的烦恼:
“小王爷,我的名字是不是极为土气,招人笑话。”
说着,想到那些人的讪笑和轻视,她不由心绪低沉。
翁叡祺凝视了她一眼,这丫头肯定在外面受了委屈。
他缓缓开口:“翠代表生机勃勃、绿意盎然。每次呼唤你的名字,看到你出现在我眼前,总让我闻到春雨后的青草味。
你人如其名,是不服输的,永远迸发着生命力向上挣扎。”
王翠丫听呆了,她的名字有这么好吗?
她喃喃说道:“不会是逗我开心现编的词吧。”
翁叡祺摇摇头,拿她没办法,她实在太不自信。
“从心之言罢了。”说完,他继续看书。
就算小王爷把她的名字夸得天花乱坠,她早已决定不再喜欢这个名字。“您,您给我起个新名字吧。”
王翠丫鼓足勇气说道。
“改名可是会后悔?”
她坚定地摇摇头。
“好,容我想想。”
翁叡祺专注地沉思,想为她起个好名字。
他的名字是他母亲带着祝福起的,希望他为人睿智、平安吉祥。
此刻,像为自己女儿起名那般郑重紧张,他认真想着什么样的名儿适合她。
不一会儿,翁叡祺提笔写下“蕤意”二字。
王翠丫看痴了,轻轻念出声,她的新名这么好听?
“蕤意与翠丫有异曲同工之妙,皆昭示你这个人茂意葳蕤,不向命运低头,渴求生机。”
说着,他不禁想起她讲诉他们一家人如何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从大山来到临安,没有盘缠、母亲重病、卖子救母、啃树皮吃野果…
一件件一桩桩,其中多少勇气和苦难。
以前他听来没多大触动,现下倒是对她的遭遇感慨几分。
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有点心疼她。
总之,这个名字寄托着他的祝愿,希望她的人生一如既往昂扬向上,不向命运屈服。
“谢谢小王爷。我好喜欢、好喜欢这个新名字。王蕤意,真好听。”
她紧紧捏着手帕,激动的心情无处宣泄。
她一眼不措地盯着小王爷,这个举动无疑是以下犯上。
可此刻小王爷的眼神是那么温柔,她舍不得移开眼睛。
她的心底豁开一个大洞,风呼呼地往里吹。
她好想扑到他身上,拥抱他。
这个疯狂的想法窜出来 ,吓了王蕤意一大跳,赶紧生生遏制,低下自己娇羞的头颅。
缓过心头的欢喜,她冷静下来,说出自己的顾虑:
“现下大家喊惯了‘王翠丫’,再跟他们说我叫王蕤意,不出意外没人会买账,还是要喊我翠丫。”
她说着心烦,自己都没注意语气不自觉带着撒娇的意味。
这样有些孩子气的蕤意让翁叡祺忍俊不禁。
不晓得她小脑袋里又在搜刮什么坏主意。
“区区小事,不必担忧,我自会帮你。”
翁叡祺的话在王蕤意耳朵里比圣旨还管用。他说行就能行,小王爷无所不能!
她对他简直是无脑崇拜。
得一好名,王蕤意迫不及待要告诉她爹娘。
强忍着高兴得想要跳起来的冲动,她面上循规蹈矩,向翁叡祺告退,轻轻掩好房门退出。
王蕤意的父母视翁叡祺为再造之恩,对他唯命是从。
小王爷给自己的女儿赐名简直是天大的荣耀。
一家人欢天喜地,到翁叡祺书房又来一番行大礼叩谢。
王蕤意的父母动不动就跪谢,翁叡祺真是有点吃不消。
可这憨厚老实的两口子比牛还倔,他怎么费口舌都叫不起来。他们非得把一番礼数行周到才算完。
傍晚,暗卫来报,四小姐在春锦园赏花。
翁叡祺摆摆手,暗卫瞬间消失在房内。
也罢,让他去会会这个许久不曾见面的四妹妹。
他整理整理衣摆和宽袖,大踏步出门而去。
四小姐兴致盎然地赏着花,身后一大群丫鬟老妈子紧跟着她,生怕出什么纰漏。
拐一个弯,没想到在春锦园看到意料之外的人——她的大哥。
四小姐已经想不起是有多久没见过这个大哥。
猛然一见,还有些尴尬,不知说什么好。
翁叡祺并不像她做什么都兴师动众,他只身一人在此处赏花。
四小姐硬着头皮上去打招呼:“大哥,您也来赏花吗?”
翁叡祺点点头,“听说绿菊开了,过来看看。”
四小姐这才注意到大哥一直赏的是绿菊。
“此花开得甚好。”四小姐说着场面话。
翁叡祺颇为赞同。
此刻气氛很好,四小姐要是贸然一走了之,怕是会拂大哥的面子。
她留下与他一道赏花。
翁叡祺很有闲情逸致,与她闲聊起来:“前几日我去珍珠酒楼,遇见一个很有趣的人。”
四小姐一听“珍珠酒楼”,立马紧张起来,把下人全都赶走,生怕她们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多余的人走光,她才看向翁叡祺问道:“哦?有趣的人?如何有趣?”
翁叡祺浅浅一笑,说道:“他自称从余州赴临安赶考,路上遭遇山贼,把他盘缠一抢而光。兜兜转转,千辛万苦来到临安。
可他一副乞丐模样,别说拿银钱进学,就是给家里写信的十个铜板也没有。
幸得一位公羽姑娘相助,帮他在珍珠酒楼谋得个活计,不至于饿死,还有闲钱租赁小屋、买书备考。”
说到“公羽姑娘”时,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这个四妹一眼。
“有趣的是,”他继续说下去,“这位云公子告诉我他做账房管事一月有二十两银进账。
且不说他个外乡人在临安举目无亲,居然能在鼎鼎有名的珍珠酒楼当上账房先生。
光说他一月能拿二十两银,就让人不得不惊讶。
这珍珠酒楼再财大气粗,也没豪横到这地步,开出比普通账房先生四五倍的价钱。”
这些是暗卫跟踪四妹得知的私隐,他可没闲功夫去珍珠酒楼陪什么云公子谈天说地。
他笃定他这个四妹妹不敢到云公子面前求证,女儿家要脸。
真真假假掺着说,翁玉声也听不出漏洞。
“他十分感激那位公羽姑娘,说一定要找到她家在哪儿,当面感谢她。
他向我描述一番那位公羽姑娘的长相,生得是唇红齿白,鹅蛋脸,身材高挑,大约到我胸膛的位置,她耳后还有一个小红圆点的胎记。”
说到这儿,四小姐沉不住气,叫大哥别说了。
她大哥还有什么不懂,这摆明了公羽姑娘就是翁家四小姐,她继续装傻有些说不过去。
“大哥,求您别说出去。”她低声下气地求他。要是被她母亲知道她接济一个穷书生,别说她要倒大霉,云公子在临安肯定混不下去。
翁叡祺见好就收,很自然地转换话题:“我屋里的蕤意在你那儿还好吧?”
“蕤意?谁啊?”突然听到这名字四小姐还有些发懵。
“你屋里新去的伴读丫鬟。”
四小姐恍然大悟,原来在说王翠丫。“您给她改的名?王蕤意?是个好名字。”
有把柄在她大哥手里,四小姐现在还不奉承着点。
“蕤意生性纯善,心思直白。有冒犯四妹妹的地方还望多多包涵。”
翁叡祺睁着眼睛说瞎话,倒也不脸红心跳,在外还是得给那朵有毒的小白花挣个好名声。
“好说好说。”
四小姐再傻,到这个时候也明白她大哥这一趟就是为了那丫鬟而来。
赏花只是个幌子,敲打她这么久,就是怕她不知好歹。
她从前就怕这位大哥,总觉得他深藏不露,高高在上。
果然,一出手,就捏得她像个鹌鹑,毫无还击之力。
王蕤意得偿所愿,四小姐屋里所有的人不再称呼她旧名,仿佛只记得她叫王蕤意。
喜出望外的是,四小姐一改冷漠的态度,变得和善有礼,还赏赐她许多新衣。
王蕤意有些诚惶诚恐,不知小王爷做了什么,让四小姐转变这么大。
她愈发做小伏低,绝无恃宠而骄的念头。
见她是个老实的,四小姐心里也好受许多。
要是王蕤意是个给根杆儿就往上爬的人,四小姐想方设法也要把她赶回御湖园,省得在眼前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