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入了夏,中都府门口的几棵槐树下成了乘凉的好地方。
祁玉路过门口,被人叫住,说是五殿下有东西送来,指名要祁二公子亲自拿。
祁玉去了,结果东西是两个又大又圆的冰镇西瓜。
那人笑道,“殿下说了,他苦夏,祁二公子不去见他他吃不下,所以把西瓜都送来了,叫祁二公子念念殿下的好。”
祁玉:“......”
这是几天不见,又要作妖了。
祁玉点点头,“知道了,回去替我谢谢殿下。”
“是。祁二公子您拿好了,奴才回去复命了。”
祁玉嗯了一声,一手托着一个西瓜走进中都府。
沈峥是第一个凑上来的,其他人还不敢上前和祁校尉抢东西吃。
“差人切了都分分吧,天气太热,消消暑。”祁玉笑着补充道,“记得说这是五殿下赏赐的,让他们都念着点殿下的好。”
沈峥才不信这是谢展亦赏赐的,他更相信这是谢展亦单独给祁玉的。
武官同僚乐得笑作一团,不管是否与祁玉有过节,此刻说出口的道谢却是真情实感的。
沈峥走在祁玉身侧,压低声音道,“我这边审问出来了一个刺客的出处,我得吃两块。”
“您是大将军,您就算吃一盘也不会有人说您的不是。”
沈峥没接祁玉调侃的话,“谢芈已经和张太尉那边联系上了,大概率想在隆辛帝面前露露脸,缓和一下父子关系。”
隆辛帝现在正是糊涂的时候,谢芈多孝敬他一番,说不准又会多一位夺嫡的人。
不过祁玉不关心夺嫡成功的是谁,他只要保证谢展亦活着就好。
武官切好了西瓜,冰镇过的西瓜此刻在热气中凝了一层水珠,一看就解暑,祁玉端了一盘子送到沈峥手里,“沈将军,这可不止两块。”
沈峥食指蹭了蹭自己精心养的短胡茬,“人不能过贪。两块就够了。”
祁玉垂头浅笑,忽然从远处传来异动,祁玉手里捏着块西瓜都没来得及送进嘴里,抬眸一看,是陈盅,他是跑来的,酷暑难耐,跑了他满头的汗,但他脸色是白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跑得,脸色苍白的不正常。
祁玉张了张口,盅叔两个字还未说出口,便听见陈盅悲恸无比的道,“大公子,在漠边亡了!”
祁玉一怔,什么意思?祁云决死了?
这怎么可能呢。
祁云决这样重要的角色,怎么会死呢?
祁玉两个眼睛瞪得大圆,许是太过震惊,他的眼瞳剧烈收缩着,满脸的不可置信。
陈盅腿一软,祁玉赶忙甩下西瓜扶住陈盅,“相爷让我请二公子回去......”
祁玉感觉自己头重脚轻,眸色漆黑落不到实处,他听见自己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的字,嗓音沙哑道几乎听不清,“好,回去,现在就回去。”
沈峥面色凝重的跟着起身,“我送你。”
“不必,你送盅叔。”祁玉忽然起身冲出去,随手拽了一匹马翻身而上,径直朝相府而去。
祁隐正在主院里坐着,他垂着头,一双眉皱着,屋内没有留任何伺候的人,唯他一人坐着,身影都透露着萧瑟。
祁玉走进去,喑哑道,“爹,大哥真的没了吗?”
祁隐松了眉头,抬眸看向祁玉,“爹不信云诀死了,阿玉,你也不要信。”
“那盅叔说......”
“他只是得了消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爹没见到尸体,”祁隐固执道,“所以爹不信。”
祁玉不知道祁隐这番话里藏了多少自欺欺人的成分。
反正相府不承认,不肯举行丧仪。
谢展亦知道祁玉最近几日心情不好,也没再央求着祁玉进宫去看他,时常忙到半夜了,翻墙进相府里去看看祁玉。
前几回祁玉的卧房都黑着灯,谢展亦在窗边立一会儿就离开了,可今日,谢展亦一来却见卧房亮着灯。
他还是立在窗边,犹豫着要不要翻窗进去。
祁玉却低低道,“从门走进来吧。”
只这一句话谢展亦便知晓先前自己来得那两回,祁玉都没睡着,他都知道。
谢展亦面色担忧,他绕到门口推门走进去。
祁玉熬了几日睡不好,眼白上漫着红血丝,见谢展亦进来了,还要勉强一笑,“怎么天天偷翻墙来?”
“担心你。”谢展亦盯着祁玉的脸看,分明难受的是祁玉,但偏偏谢展亦那张迤逦隽秀的脸也跟着憔悴起来。
“漠边那里传了不少消息,最后一场战役损失惨重,骑兵全部折损,周侯下落不明。”谢展亦没提祁云决,但就伤亡数量来看,祁云决大概率是真的死了。
【你的情绪阈值已经连续低了好几天了。】系统突然出现,【你得学会节哀顺变。】
【怪不得世界故事开篇后,没有提起过祁云决一次。原来是他死了。】祁玉心底有些空,莫名觉得寂寥。
【你也是这样的下场。宫变里,一句伤亡惨重,就盖过了你的一生。】系统无情的让祁玉学会戒断感情,【不能长时间陷进世界里的情感中,你只是来做任务的,别太认真,你还记得你的初衷只是为了赚积分买房子吗?】
祁玉忽然被系统点到重点了一般,身子都僵了一半。
在这里待了太多年,多到他都差点要忘了自己其实不是祁家二公子。
偏偏他在这里活得太认真了,认真到已经几乎融入了这个世界,如果不是系统忽然提醒,祁玉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一直情绪低落到抑郁而终。
祁玉感觉到有人抱住了自己,胸膛是温热的,能听见沉重的心跳声。
谢展亦把祁玉揽在怀里,学着祁玉的样子,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手掌抚过他消瘦身体,能摸到脊骨的触感,谢展亦没说话,静静的让祁玉靠着。
他的怀抱温暖又宽厚,令人安心。
谢展亦不知道自己这样顺了多久,手臂抬起时已经酸痛了起来,怀里的人也实在的靠在了怀里。
祁玉睡着了。
一连多日未眠,他似乎是累极了,此刻靠在谢展亦胸口,呼吸绵长。
谢展亦没敢动,挺着背让祁玉倚靠,他微微垂眸,看向祁玉的侧脸,眼中的心疼就快要化作实质。
谢展亦这两日也未睡好,但此刻怀中抱着祁玉,他是一点不敢松懈。
中都府有些人看相府的笑话,这两日祁玉没去中都府,有些武官私下里说相府好日子到头了,大公子先死,下一个就该轮到二公子了。
谢展亦听完面色沉沉,浓俪的脸连挡也不挡,晚上乘着月色,拎着刀把那几个乱说话的捅了个对穿。
他并没威慑那群人不要乱说话的意思,他甚至是纵着他们乱说话,但只要提及一句关于祁玉的不好,晚上时他们就会头身分离。
祁隐倒是前天就收整好了心情,继续去朝堂独揽大局了。
虽然外人一看都说丞相心胸宽广,经历过丧子之痛,短短几日又能主持朝纲了,但只有祁玉知道,祁隐把公务都搬去了祁云决的书房,有时候在里面一待便是一夜。
祁云决的事在相府成了个不能提的禁事,因为祁隐仍旧坚决那句不见尸首不办丧仪。
一月过去,祁云决仍未有消息,但他出事前写的信倒是送回来了。
祁玉抖着手,怎么也打不开。
往常厚到恨不得是十张纸的信,此时就只留了一句话——哥快要返京了,回去再收拾你给周凛也写了封信的事。
一句话让祁玉泣不成声。
祁云决,你回不来了啊......
祁云决,你被留在漠边了。
沈峥亲自去相府拜访了一趟,和祁玉简单说了一下现在的形势。
隆辛帝病事沉疴,已经日子不多了,现在各位皇子蠢蠢欲动,谢展亦虽然是众位皇子的敌对对象,但比起谢展亦,谢乘风显然更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所有人都想要把太子拉下马。
隆辛帝一死,谢乘风就能顺势成为下一位皇帝,谁都不愿意如此,所以谢乘风现在才是危机四伏,进退维谷。
嘉皇后为保住谢乘风的命,特地让谢乘风在朝政上出了点错。隆辛帝以此为由,废了谢乘风的太子之位。
现在是真真正正的天下大乱了。
所有人都在盯着那个位子,若不是周凛失踪了,只怕这场混战里只怕还要再加一位“外戚”。
分明是紧张的时刻,偏偏谢展亦不是如此,胆大包天的邀请祁玉出门玩。
祁玉无语凝噎,他每天战战兢兢,生怕有人从暗处射出来一箭要了谢展亦的小命,他倒好,大摇大摆要逛街去了。
祁玉劝不住他,只能跟在身边保护他。
从东街口一路逛到西小路,谢展亦挑了不少饰品,头饰、耳饰、胸针、环佩......
像女儿家逛街一样,每看上一个都要佩戴上,转头问祁玉好不好看。
祁玉也每次都说好看。
谢展亦低声笑笑,全都买了。
店家把饰品包进匣子里,谢展亦却忽然道,“这些饰品再好看,也不及祁二哥哥当初送我的一根银簪。”
“嗯?”祁玉压低声音,在谢展亦耳侧道,“在这里说这种话,你当心店家一会儿拿着笤帚追出来打你。”
谢展亦却朗声笑了起来,他方才为了迁就祁玉说话,微微俯了身,此刻站直了身子,精致如玉的面庞带着笑意,配上他劲瘦颀长的身材,引得旁边看饰品的女儿家频频侧目。
谢展亦却敛了笑,阴着脸瞪了人家姑娘一眼。
祁玉不知道谢展亦是专门笑给他看得,还以为谢展亦是抽了什么风,朝人家姑娘撒气。
等店家把东西递过来,祁玉嫌丢人的连忙把谢展亦扯出了店外,谢展亦一脸委屈,“我方才笑得不好看吗?”
祁玉:“......”
“好看。”
“那你为什么没有看呆?”
这算什么问题?
“我小时候,祁二哥哥最喜欢盯着我的脸看了不是么?”
祁玉有种小时候调戏小孩,长大了被人要求负责的感觉。
“好看,小亦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好看的。”祁玉诚实说道。
他面容仍然是艳丽的,肌肤白皙剔透,面颊微红,染着夺人心魄的艳色,一双漆黑又漂亮的双眸,薄薄的水色氲氤......
谢展亦没见有多开心,店家精心包好的饰品被他随手扔给了随行的侍从怀里,全然没了一开始对那些饰品感兴趣的模样。
祁玉认命的哄道,“小亦,我不会说谎你知道的。你是真的很好看,旁人在你身侧都会被你漂亮得比下去。”
谢展亦那么高大的身子,却偏偏要挤进祁玉怀里,两个男人在街上搂搂抱抱无疑是醒目的,“他们说一个人坏事做多了,面相会变。我不想变......”
谢展亦今日出行的目的最终还是暴露了出来,他居然是在怕容貌会变。
祁玉抓重点总是要比旁人偏,“谁说你坏事做多了?”
“没人了。”
祁玉只一瞬便明白,这是说他坏话的人都被他给杀了。
“既然没人了,小亦又担心什么?你是最漂亮的,没有之一。”祁玉安慰着他,又隐隐想把谢展亦推开,身侧那群路人的目光实在是令祁玉如芒刺背。
谢展亦也不想担心的,但是他总是会想起来祁玉盯着自己的脸看痴的模样,这让他不得不担忧容貌不复从前。
他们二人还在大街中央拉拉扯扯,幸而被突然出现的沈峥打断,这才终止了场面。
。
故事开篇要临近了,这几天阴雨连绵。
街上的人少了一半,祁玉撑着一把伞,路过一个买豆浆的人,祁玉没注意看是谁,最终却被那人叫住。
祁玉稍稍举伞,这才抬眼打量那人,发现对面伞下的人是裴渝。
他穿了一身暗绿色长袍,手持一把素伞,一双黑眸静静的看着祁玉。
不怪祁玉认不出来,他和裴渝不相熟,当年他不去做谢展亦伴读后,与裴渝更是见不着面。
现在,他和裴渝只能算半个同僚,裴渝靠他爹谋了个六品文官的职位,官位比祁玉略高一些,祁玉这么多年了仍旧是从六品校尉。
他们一个小小文官,一个小小武官,那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
裴渝举了举手里的那碗豆浆,开口邀请道,“祁大人要不要也来一碗?”
祁玉知道对方这是有话要对自己说,顺着对方铺好的路道,“来一碗吧。”
“那我请客。”裴渝接话道。
两枚铜板被放在桌上,二人迎着雨幕走进店棚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