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母凤目轻转,瞥见躲在禾穗身后怯生生张望的禾锦,“瞧这眉眼,和禾穗倒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真是招人疼。”
“她就一乡野丫头,也就您不嫌弃。”禾穗娘局促地搓着衣角,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包袱掏出土陶罐:“老夫人莫嫌寒碜,这是自家腌的梅干菜,想着给您换换口味,您若喜欢,我再给您做。”
董母伸手接过,郑重其事地递给侍立在旁的丫鬟:“快拿去厨房,一会儿让厨房做道梅菜扣肉,我就好这口。”
说罢引着禾穗爹娘落了座,笑着问起禾生禾叶,读过些什么书。
禾生脊背绷得笔直,声音略带拘谨地应答着,说自己正在备考童生。
倒是禾叶性子爽朗,不等董母问,便大大方方地接过话头:“我虽没哥哥这般好学问,但跟着先生也读了几年书,姐姐总说‘人从书里乖’,我却没觉出半分变化......”他挠了挠头,露出虎牙笑道,“不过先生夸我记性好,《百家姓》《千字文》都能倒着背,还说我若是去考武童生,耍枪弄棒的劲儿准能中!”
董母被逗得轻笑出声,:“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还有这番志气。只是考武童生可不是光有力气就行,骑射兵法都得精通。”
禾叶眼睛一亮,身子往前探了探:“老夫人懂真多,我只听村里猎户叔公说过沙场轶事,心里痒痒得很,就盼着有朝一日能去外头闯闯!”
禾穗娘脸色骤变,指尖狠狠掐住儿子手腕,皮笑肉不笑地赔罪:“这混小子满嘴疯话,老夫人千万别往心里去......“
董母却摆了摆手,目光落在禾叶腰间挂着的弹弓上:“我那女婿年少时也爱舞刀弄枪,府里倒有许多兵书。改日叫人抄些送来给你瞧瞧。”
禾叶“扑通“跪得干脆,额头几乎磕到青砖:“多谢老夫人!等我将来出息了,定当报答您大恩!”
禾生面红耳赤地扯住弟弟后领,恨不得将人塞进地里。
董母却只是笑着摇头,眼角细纹里都盛满了欣赏,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无妨,少年人就该有这股子虎气。”她眼角细纹里溢出暖意,倒比案头新供的红梅更添三分鲜活。
待午膳撤下,董母怕禾穗爹娘拘谨,体贴地让禾穗领着父母弟妹先去客房安置。又道:一家人许久未见,定有许多话要说,让禾穗不必挂心巧姐儿,巧姐儿那边有她照应。
禾穗一家深施长揖,再三郑重道谢后,才跟着禾穗缓步离去。
客房内竹帘随风轻晃,禾穗娘眼眶忽地红了:“原以为高门大户规矩森严,没想到老夫人这般体恤......”
禾穗爹粗糙的手掌覆上她肩头轻拍了拍,他别过脸去抹了把脸,黝黑的面庞上,眼底泛起的红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禾生张了张嘴,想要说些宽心的话,却又觉得任何言语都太过苍白。
一旁的禾叶早已按捺不住好奇,小跑到窗棂旁向外张望,眼神里满是新奇。
禾锦则捧着董母赐的珍珠绢花爱不释手,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禾穗看着聚在一起的家人,心里漫过一层温热的酸胀。她忽然觉得,只要能护得家人安稳,再苦再累都是值得的。
“娘。”她轻声唤着,伸手覆上母亲龟裂的手背。粗粝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那是被锄头磨出的老茧,是被寒风吹裂的伤痕,此刻却比任何珍宝都要温热。
禾锦举着珍珠绢花蹦到跟前,发梢扫过她手背:“阿姐快看!老夫人送我的绢花比你以往买得都好看。”
禾叶也从窗边转过身,眼睛亮晶晶的:“姐,外头的回廊能走水呢!像条会拐弯的小河!”
看着儿女们雀跃的模样,禾穗娘破涕为笑,抬手替禾锦整理歪掉的发辫。
禾穗爹别过头悄悄抹了把脸,闷声闷气地哼道:“都安生些,别失了礼数。”可那紧绷的嘴角,分明藏着藏不住的笑意。
禾穗正了正神色,“想来唐嬷嬷已经和你们提过老夫人的安排,你们咋想的?”
“老夫人的好意,咱心里有数。“禾穗爹粗糙的手指捏着衣角,指节因用力泛白,“柳家村的地虽卖了,可咱庄稼人离不了锄头。府里的庄子,咱就当自家田种,秋收时......“喉结重重滚动,“定给府里送最饱满的新粮。大丫,你放心,只要咱们勤恳种地,就不会给你丢脸。”
禾穗微微一怔,父亲的话如同一股暖流,缓缓淌入她的心田。她看着父亲那满是沧桑却又无比坚毅的面庞,嘴唇微微颤抖,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沉默片刻后,禾穗深吸一口气,声音略带哽咽地说道:“爹,有您和娘在,有一家人在,我在府里心里也踏实。往后的日子,咱们一家人相互扶持,定会越来越好。”
禾穗爹摩挲着布满老茧的掌心,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大丫,明儿一早,我们就去庄子。在这里白吃白住,心里总不踏实。到底是庄稼人,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
“爹!“禾穗急忙从袖中掏出布包,银钱相撞的脆响惊得禾锦捂住小嘴,“弟弟妹妹头回进京城,总得去城隍庙看场皮影戏......“
“使不得!“父亲的忙摆手,却又在触及女儿发红的眼眶时,不自觉放轻了声音,“你的体己钱留着......等去庄子上安顿好了,爹带他们坐马车来。“他别过脸去,将袖中握着的油纸包塞进女儿手里——那是早上偷偷藏的半块桂花糕。
次日寅时,更鼓未歇。禾穗提着个沉甸甸的食盒,里面装着她连夜准备的干粮和糕点。她看着爹娘带着弟弟妹妹,在微弱的晨光中渐渐远去的背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让它流下来。
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聚,禾穗擦干眼角的泪,转身往府内走去。晨雾未散,廊下的灯笼在薄雾中晕开朦胧的光晕,她踩着满地碎银般的月光,脚步却似灌了铅般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