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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陆书屋 >  枝上韫浓 >   第69章 同葬

元彻回又梦到了元韫浓和裴令仪,这好像又是另一种可能了。

“阿兄!”

少女熟悉的声音和呼唤,带着烂漫的笑意。

可当他低下头,元韫浓那张漂亮的脸却又染上浓重的血色。

“阿兄……”元韫浓喊他,抓着他的手,一面从喉咙里涌出血来,“阿兄……”

元韫浓喊得元彻回心碎,他回握住元韫浓的手,“阿兄在。”

“我不要葬在皇陵,我要回家……”元韫浓这么跟他说。

“别胡说,你不会有事的,只是病一场,很快就会好的。”元彻回这样安慰元韫浓,一遍又一遍,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雪粒子敲在琉璃瓦上,凤仪宫的暖阁里漏出几声压抑的咳嗽。

裴令仪疾步穿过长廊,积雪在皂靴下发出细碎的声响。

“怎么样了?”裴令仪掀开织金帐幔。

元韫浓靠在青玉枕上,发间金凤衔着的东珠正垂在她眼尾。

元彻回抖着手擦拭她唇边的血迹。

裴令仪和元韫浓一起从旁系过继来的那个孩子,也正跪在床边侍疾。

太医令跪伏在地上,再说出胆战心惊的消息:“皇后娘娘心脉已衰,怕是至多只有……”

裴令仪冷声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前朝那些蠹虫能把江山啃成筛子,怎么,太医院也净是养些废物?”

“拿太医撒什么气?”元韫浓眼尾微扬。

裴令仪默了默,坐到了床边,冰凉的手指摸到元韫浓的眼尾,“阿姊……”

“我因为病着,这段时日没有上朝,诸事搁置,明日我要上朝。”元韫浓说。

裴令仪微微皱眉,“阿姊的病还没好……”

元韫浓语气冷漠:“你知道的,你拦不住我的。大雍不止你是掌权者,这江山有我一半。”

她的手指白得快要透明,指甲泛着青紫。

裴令仪沉默了许久,他低下头,十二旒冠冕垂下的玉藻掠过元韫浓发间的金凤步摇。

药苦在喉间发涩,元韫浓执拗地与裴令仪对视。

“好。”裴令仪最终说道。

那是元韫浓最后一回强撑着病体上朝,她坐在金椅上望着底下。

当年她玩笑说凤印能镇东宫煞气,镇煞的何止是凤印,应该是权力。

垂帘外百官山呼,元韫浓听着那些臣子不知第几回提起提起立嗣之事,突然有些厌倦。

分明她和裴令仪都已经从旁系过继了子嗣,还养了那么久了,但这些臣子依然咄咄逼人,说要繁衍生息。

她岂能不知道,多少劝裴令仪选秀广纳后宫的折子背着她,送到裴令仪的御案上。

因为那些人怕她知道以后,拔了他们的舌头。

裴令仪忽然攥紧元韫浓藏在袖中的手,元韫浓愣了愣,没有说什么。

她平静地对底下的臣子说:“那便立允王吧。”

臣子们面面相觑。

虽然被养在帝后膝下多年,但那到底是宗室之子,并非亲子啊。

况且陛下年富力壮,也不是不能再有子嗣了。

他们想要说些什么,可是碍于元韫浓的威压,又不敢多言。

这些年来,裴令仪和元韫浓二人的铁血手腕都是有目共睹的。

退朝时雪下得更急,元韫浓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她用帕子捂着嘴咳嗽,帕子上却绽开红梅。

裴令仪抱着元韫浓穿过回廊,大氅上落满了白梅。

元韫浓靠在裴令仪的肩膀上,气息渐弱。

身后的宦官举着伞一路小跑,险些追不上裴令仪。

“阿姊恨我吗?”裴令仪问。

元韫浓没有回答,她的视线有些迷糊了。

白雪皑皑,寒气森森。

仅是这般凝望着,她喃喃道:“你头发白了……”

其实只是雪花落在了裴令仪的鬓角。

皇后召见了她的兄长。

元彻回匆匆进宫,又趁着暮色,在宫禁之前离宫。

他离开前,一直等候在外边的裴令仪才快步走入了内室,到了元韫浓床边。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元韫浓对着他虚弱地笑了笑,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

元彻回只好迈步离开,离开前他听到裴令仪在说些什么,“阿姊要和我葬在一块的,别想着丢下我一人……”

出了宫门,元彻回勒马回望宫城时,暮色正顺着朱雀门鎏金的鸱吻往下淌。

宫门正缓慢地合并。

怀中的密旨还带着妹妹掌心的温度,那方玄绫上“扶持允王”四个字刺得他眼眶发疼。

方才元韫浓就把提前写好的懿旨塞进了他的怀里。

“阿兄,这些年来裴清都虽因当年逼迫我入宫为后之事,格外厚待元氏。”元韫浓的声音像淬过冰的银针,“但待我死后,人心难测,君心更是,不得不防。”

她自然知道,裴令仪的御案上摆着不少弹劾他们元氏的折子。

自从元彻回袭爵岐国公之位后,这个声音更甚。

她说:“我任性已久,家族为我殚精竭力,我自当为元氏备好后路。”

元彻回劝了元韫浓很多话,都是些干巴巴的安慰,到了后来连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他跟元韫浓都明白,他们兄妹之间再见面的次数,怕是见一回少一回了。

元韫浓道:“自二姐宫变时身亡,父亲母亲过世,待我成了这皇后,大姐姐便入白云观修道,不问世事。这之后相倚为命的,便是只有你我兄妹二人了。”

她露出笑容:“阿兄,你且记得到时候,带我回家。”

元彻回已经预感到即将来临的骨肉分离,他的妹妹命数将近。

不知何时,就会阴阳两隔。

他刚转回头,却突闻一声铜钟震颤。

元彻回下意识攥紧缰绳,寒风卷着残雪掠过耳际,第一声丧钟穿透云层。

他僵硬在那里,钟声敲响第三下,掌心却被冷汗浸透,泪如雨下。

一声又一声,二十七记丧钟在暮色里层层漾开,大街上跪倒的百姓发出了窃窃私语。

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哭出了声,接下来哭声一片。

如有国丧,天下皆知。

元彻回颤抖地深吸了一口气。

最后一缕余音消散时,身后传来禁军整齐的脚步声,一排飞鸟掠过天际。

元彻回调转马头,回到宫门,不顾宫禁求见陛下。

元韫浓病逝于隆冬。

元彻回不知道元韫浓病逝那一日发生了什么,因为宫禁之后,他回宫门求见。

他自知已经见不到元韫浓最后一面,但他前脚刚走,后脚丧钟就已经敲响。

短短几时,居然天人永隔。

他只想见到元韫浓,再看元韫浓一眼,无论如何。

但是裴令仪拒绝了他的求见。

他在次日听闻,陛下悲恸之下呕血不止,辍朝三日。

元彻回几次上奏,想将元韫浓葬在国公府后院。

百官们觉得不可理喻,不合规矩,裴令仪自然也不肯放手。

但是后来不知怎么的,裴令仪居然允诺了这个荒谬的请求。

一国之后,葬在她曾经的家中后院里,就在琼花树下。

更荒唐的是,裴令仪弃之不用原本大兴土木建造好的皇陵,而是立下旨意,说自己死后也要和元韫浓葬在一起。

共埋琼花树下。

他不但下旨,还要史官提前写下帝后共葬于琼花树下,又嘱咐了允王,任凭谁来讲,都已经决心已定。

连元彻回都觉得荒诞不经,元韫浓也就算了,她本就是元家人,又是她生前所言,不要葬在皇陵。

他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要带着妹妹回家。

可裴令仪这个帝王也要跟着葬在他家后院,那他们院府算什么了?新的皇陵吗?

但是裴令仪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元韫浓死后,更加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了。

元韫浓过世之后,裴令仪更是勤政为民。

他近些年本就身子不好,久经沙场又费尽心思,耗尽心血谋逆复国,已有心脉衰竭,油尽灯枯之相。

不然他先前也不会那么急着修墓皇陵了。

这下元韫浓走后,他的情况更加每况愈下。

即使是这样,即使是身边人千劝万劝,裴令仪也听不进去一点,不顾自己。

“陛下,该用药了。”宦官战战兢兢地捧着药立于一旁。

裴令仪却置若罔闻。

他低头看着塘报,朱砂玉笔批注。

元彻回立于御案之前,看着裴令仪手腕间系着一缕青丝。

他记得裴令仪的母妃是舞阳人,当年元韫浓送给裴令仪的那匹黑马,也叫舞阳儿。

舞阳有个民间传说,未亡人腕上系着亡者青丝,是以表殉情之志。

“依兄长所见,该如何呢?”裴令仪突然开口。

元彻回回过神,抬头瞬间,恰见奏折边上,摆着元韫浓的书画和小像。

元韫浓成了皇后之后,裴令仪就开始改口叫他兄长了,他有时也会觉得荒唐。

裴令仪先前为了逼迫元韫浓为后,设计捉了他,拔他指甲,砍他手指。

等到元韫浓做了皇后,裴令仪又恭恭敬敬将他奉为上宾,喊他兄长,对元氏之人也是极尽厚待。

即便是元韫浓死后,裴令仪也照旧不误。

元彻回定了心神,回答:“北凉此时虽降,也不过是碍于兵威,是因战力不敌而暂时屈从。北凉人反复无常,内心未必真心归服,不过是佯装恭顺罢了。”

裴令仪嗯了一声。

“待北凉休养生息、恢复元气,难保不会再度兴兵犯境,还望陛下早做筹谋,以防后患。”元彻回道。

裴令仪垂着眼睑,“昔年攻北凉,得胜回朝,已是极尽孤心力。孤自知命数多少,也感大限将至。”

“陛下何苦如此?”元彻回低眸说道。

“兄长不必多言。”裴令仪抬眼道,“于北凉之事上,需徐徐图之,而孤之心力不足以再支撑孤将整个北域收入疆土了。”

元彻回问:“难道陛下打算就此放置不管吗?”

裴令仪说:“从即日起,孤会将一切慢慢交付于允王。”

元彻回惊愕地看向裴令仪。

他知道裴令仪此意已决,便也没有再说什么,但他只以为裴令仪是想放权后安度余生。

直到于暮春时,丧钟再次敲响了二十七次。

季冬之时,皇后薨。次年暮春,帝崩,相随而去。

元彻回得知消息,在深夜里骑马进宫,踩着一地月光,略过哭声,冲进凤仪宫的时候,只看到了裴令仪的尸首。

自从元韫浓薨逝,裴令仪就一直住在了凤仪宫里,将圣宸宫弃用。

在室内的人都流着泪向元彻回行礼,喊国公。

尚且年少的允王,即将继位的少帝,手里还握着一份圣旨。

他红着眼眶,第一次叫了元彻回一声“阿舅”。

裴令仪僵直地转过头看向里头,血淌了一地,裴令仪跟睡着了似的倒在地上,沾了血的剑掉在一边。

盛世自刎的实权帝王……

殉情的帝王。

烛火在青铜鹤灯里爆出灯花,忽然有风卷起茜纱帐,桌上的宣纸飘落在血泊里,瞬间被血水浸透了上边的“同归”二字。

墨水被血彻底淹没之前,元彻回看清了裴令仪的字迹——

你我同归。

岁在丁未,季冬之月,霜风凛冽,彤云密布。宫中突传讣音,皇后元韫浓病崩于凤仪宫。

元后幼承庭训,才情卓绝,志比须眉。仪态万方,芙蓉如面。为昔日惠贞长公主与岐国公之女,今小岐国公之妹。

彼时朝堂波谲云诡,内忧外患频生,元后常于帝侧,建言献策,剖析利弊,其见解之独到,谋略之深远,令满朝文武亦暗自叹服。

帝渐倚重,委以参决政事之权。

自是仪帝每视事,元后在旁,政无大小,皆与闻之。

天下大权,悉归中宫,黜陟杀生,决于其口,中外谓之二圣。

二圣临朝时,兴科举以纳贤才,整吏治以肃朝纲,劝农桑以厚民生,天下渐呈升平之象。

然此举亦引朝中旧臣非议,暗流涌动,宫闱之内亦纷争不断。

帝后之间,亦因权力倾轧、政见分歧,时有龃龉,然历经风雨,真情未改。

元后自幼体弱,偶感寒疾,久治不愈,日渐沉疴。

帝忧心如焚,遍召天下良医,然药石无灵。

元后殁,帝大悲,宫中缟素,举国哀恸。

帝悲不自胜,辍朝多日,不理朝政。恩爱两不疑,最惹天妒,狠将风雨催命如纸薄。

帝后自幼相识,少年夫妻。皇后生前帝不立妃,皇后死后帝不立后。

帝披丧戴麻,停灵不葬。

后将元后葬入岐国公府后院,下旨死后与元后同葬。

次年春,帝崩,油尽灯枯。

修书一封:你我同归。

帝后同归,不葬皇陵,葬于岐国公府琼花树下。

元彻回不知道其中还有哪些细节,但是至少史书上是那么写的,后人看到的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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