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泠看着远去的马车,转身走向自己那辆破旧的小马车,笑着拍了拍越发健壮的马儿,那马儿似乎有灵性似的,伸头蹭了蹭沈泠的胳膊。
“好马儿。”沈泠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坐在马车前,拉了拉缰绳,向前方走去,来到街边的医馆,停下马走了进去。
药店的掌柜见了他那一身官服,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一些。
沈泠伸手将袖子里写着字的纸拿了出来,递给掌柜。
掌柜愣了一下,接过那纸看了两眼,眉头微皱。
“这方子有什么问题吗?”沈泠紧盯着掌柜的表情。
掌柜的看了看周围的人,凑近了一点,小声道:“大人是要用这方子害人吗?”
沈泠眼眸微冷,“何出此言?”
“这方子上的药材虽然都是无毒之物,但药性相克,”掌柜的轻笑了一声,声音压得更低,“我想,这方子应该还差几味药材。”
沈泠心里了然,之前请了宫里的御医给杨棣看过之后,那御医就眉头紧锁,回去思索了几天,然后今日上朝的时候早早守在宫门外给了他这张纸,说和杨棣所中的毒有关,却闭口不提救治的办法。
“你知道这剩下的几味药是什么吗?”
掌柜的摇了摇头,轻声叹道:“这种方子不是谁都知道的。”
“不过却和之前我听说过的一个方子很像。”
“什么?”沈泠追问道。
掌柜的思索了一下,起身走出柜台,凑到沈泠身边:“黄梁梦。”
沈泠闻言,眼里闪过一丝不解,“黄梁梦?”
“大人可能有所不知江南虞家,江南虞家在十多年前就因为江湖恩怨被灭了满门,江南虞家子弟世代习医,但最擅长的不是救人而是杀人。”
“这黄梁梦就是虞家的独门绝技,听说中了此毒的人会昏迷不醒,没有任何症状,过不了几天就会自己醒过来,看着没什么事,其实是死期将至。”
沈泠脑子里像是有什么炸开了一样,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握紧,“什么叫死期将至,你又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掌柜的挥了挥手,“小人年轻的时候是行走江湖的,略有耳闻。”
沈泠猛的抓住掌柜的衣领,眸色凝重,“那你可曾听说过解毒之法?”
四周的人都被这边的动静惊动,纷纷看了过来。
掌柜用力想挣脱沈泠的手,“我怎么知道,中了黄梁梦的人就没有活下来过,虞家人自己都解不了,指望谁都没用。”
沈泠手上的力气一瞬间泄了下去,掌柜被勒得猛咳了几声,小跑着重新回到柜台里面,暗自低骂着。
沈泠却好像失了魂一般,再没有看那掌柜一眼,抬脚走出了医馆,刚上马车,便看见了朝他跑来的姜羡安。
沈泠一愣,问道:“你这般慌张干什么?”
姜羡安大喘了几口气,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沈泠,满眼焦急。
沈泠见他这副模样,心里莫名的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下一秒就听见姜羡安说道:“省之……醒了。”
京都街上,一道身影骑着马快速的向前飞奔,路过的行人纷纷退到一旁,满脸惊恐。
沈泠嫌马车太慢,在客栈门前抢了个客人的马,一路快马加鞭到了杨家,京都城内不允许纵马,姜羡安无奈,只能跟在他身后收拾残局,又是付马钱,又是挡官府的那些人。
杨棣确实醒了,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面颊凹陷,一双眼睛却依旧亮着,好像永远都不会熄灭般的看着喘着粗气站在房间门口的沈泠,唇角带起一抹浅笑,“民则兄。”
沈泠对走出房门的杨母点了点头,看着杨棣的面容,移开视线,心里露出了些许胆怯。
“民则兄是在生我的气吗?”杨棣故作玩笑话的问道。
沈泠藏在衣袖里的手渐渐握紧,抬脚走了进去,坐在杨棣床边的椅子上,这一过程中,他始终是低垂着眉眼的,没有看杨棣一眼。
杨棣看着面前稍显脆弱的少年,抬起头不让眼泪流出来,声音虚弱嘶哑:“不知道为什么,真的好想再见民则兄一面,民则兄不想见我吗?”
沈泠低头看着灰色的地面,紧紧抿着嘴唇,一股难言的情绪徘徊在心里,越发难受,“没有……”
杨棣不是个喜欢哭的人,他从小到大哭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可当再次听见沈泠的声音的那一刻,他突然就想自私一点,想哭,想大声质问沈泠为什么不敢看他。
“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是冬天吧。”
沈泠点点头,“对,冬天,隆冬。”
“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在想什么吗?”杨棣眉眼柔和的看着沈泠,满是怀念。
“我在想,”他轻轻的叹息道,“这人怎么长得跟天仙似的。”
沈泠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比起他认识杨棣,杨棣其实要先认识他,只是书馆门前的轻轻一瞥,便从来没有再忘记过。
他那时候便想,这世间怎么会有人长得那般好看,科举同堂,他又想,这人怎么长得好看学识也高,后来关系越来越好,他便开始担心沈泠,眼前这人有时太过于安静了,安静到让人觉得随时会离开,像风一样,他担心沈泠,于是他开始频繁的闯进沈泠的生活里。
现在想来,其实一路走来好像都是沈泠在迁就着他,如果他当时就认清这个问题,或许现在的悲伤就会少一点。
“抱歉。”杨棣轻声说道。
沈泠看向杨棣,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一如往常般的平静,“为什么要说抱歉。”
杨棣看着那双依旧让人赞叹的琥珀色眼睛,张了张嘴,最终又闭上。
太多他觉得抱歉的东西了,该怎么说才好。
沈泠却对这句话格外执着,继续追问道:“为什么要说抱歉,杨省之。”
对啊,为什么要说抱歉。
明明自己也很庆幸能认识沈泠,很庆幸能和他一起喝酒闲聊。
杨棣轻轻咬住下唇,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的流了出来。
怎么办,该怎么办,真的,真的一点也不想死……
怎么办才好啊……
一股温热的感觉涌到喉咙上,杨棣轻咳了一声,一口血从嘴里涌了出来,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背对着沈泠,伸出手去擦。
沈泠看着被血迹弄脏了的棉被,心里莫名的升起一股烦躁,他站起身将杨棣转过去的身子扳回来,看着面前满手是血的人,语气愤然:“为什么要挡那一箭,杨省之你有病吗,你想干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瞒着我……为什么……为什么要死的人不是我……”
沈泠的语气渐渐染上一股无力,近乎哀求的看着面前无措的人。
如果死的是自己就好了。
杨棣想伸出手轻轻拍拍沈泠的背,抬起手却发现自己手上全是血。
啊……怎么办,他低垂着眉眼看着自己的手,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突然觉得好累,好想睡一觉。
睡一觉之后还能见到沈民则吗?
姜永舒还说要带他去见世面,他得狠狠坑他一笔。
他娘这两天瘦了好多,应该杀只鸡给她补一补的,还有他爹,得想办法让他不要干那些重活了,不然以后一身病。
是啊,以后。
以后还有好多事要做,可是怎么办,好累,身上好痛,好痛,痛死了……
“杨省之?杨棣!”沈泠半晌没听见声响,抬起头就看见了杨棣一脸痛苦的表情,直起身就要去叫大夫,衣袖却被杨棣轻轻拉住了。
“别……走。”
沈泠脚步一顿,略显僵硬的转过头去,杨棣发青的嘴唇张张合合的,像是在说什么,可是声音太小了。
他蹲在杨棣的床边,凑近了一点,终于模模糊糊的听清了杨棣说的话。
“沈泠……我不要后世功名……我求你……照顾好我爹娘……”
沈泠抿着忍不住颤抖的唇,点了点头。
杨棣见状,嘴角牵起一抹笑容,看着自己手指拉着的衣袖,有点发黑的血沾到了那一身官服上,“沈泠,你要好好活着……这是你欠我的……”
话音刚落,沈泠感觉自己衣袖上的手指渐渐松开,他低头看过去,那苍白的手指松松垮垮的搭在他的衣袖上,莫名的一滴眼泪落在那了那手背上,沈泠一愣,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传来一阵湿润。
杨母守在门外,听着里面良久没有声响,一脸惊慌的冲了进去,看着躺在床上好像睡过去了的杨棣,闭着眼睛不让眼泪流下,腿脚失重般的跪在了地上。
姜羡安处理好一切便火急火燎的赶了过来,站在院中,看着沈泠平静的从房间里走出来,房间里哭喊声一片,他却好像听不见一般,安静的出了杨家的大门。
姜羡安牵着那匹抢来的马默默的跟在他的身后,沈泠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看起来和往常没有什么不一样,可姜羡安知道,身边这个人的心里不比任何一个人少一份煎熬。
沈泠从小有什么事都不愿意和别人讲,他不讲,就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人比他更会掩盖自己情绪,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小心思能从他的眼里逃过去。
姜羡安一直很担心这样的沈泠,太多的事情藏在心里不说不是一件好事,杨棣出现后,沈泠肉眼可见的比从前要开心一些。
杨棣他天真,没什么小心眼,心里更没有什么事是需要藏着的,他和沈泠是完完全全的两种人,这样的人出现在沈泠身边,对沈泠来说是一件好事。
可要将这样一个人从生活中移出去,也是一件难事。
街边的人声嘈杂,姜羡安看着身边突然停下来的人,眼里闪过一丝疑惑,随后听见他轻声说道:“你说,我当时如果再强大一点,是不是就能有更好的办法救他。”
就不会铤而走险,杨棣就不会中箭。
姜羡安看着沈泠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的侧脸,心头一颤,半晌都没有说话。
他该怎么说呢,无论说什么都太轻了。
沈珩得知杨棣的死讯是在那天下午,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沈泠,急急忙忙的往沈泠院里赶,却看见沈泠正拿着把锄头给院里的那棵玉兰树除草,许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回头看了过来。
“有事吗?”
沈珩回过神来,走到沈泠的身边,观察着沈泠淡淡的神色,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沈泠见他没有说话,转头继续锄草,丝毫不见悲伤。
“没事,”沈珩轻声说道,“就是来看看你。”
“哦。”
沈珩看着面前被一点点铲除的杂草,莫名其妙的问了句,“为什么要锄草?”
沈泠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回答道:“草多了来年开不出好花。”
“是吗?”
“嗯。”
“我方才听父亲说,”沈珩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的沈泠心里有点堵,想着无论是什么情绪都好,于是说道,“萧暮山投靠了北梁。”
话音刚落,沈泠手中的动作顿了一下,直起身子看向沈珩。
“他带着三万精兵投靠了北梁,北梁大军昨日压到了边境。”
沈珩轻声说道:“陛下今日午时诏苏老将军进宫了。”
沈泠眼眸微冷,放下手中的锄头,拍了拍衣袖。
“你要现在进宫吗?”沈珩看着擦肩而过的沈泠,转过身看向他的背影。
沈泠脚步一顿,看了看天边慢慢落下的太阳,轻声说道:“我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宣政殿内,靖帝和苏靖远面对面站在案台前,商讨着什么,守在门外的王喜轻轻推门走进来,行了个礼。
靖帝抬头看了眼,“什么事?”
王喜道:“沈令公求见。”
靖帝一愣,和苏靖远对视了一眼,挥了挥手:“让他进来。”
沈泠走进宣政殿看着站在台阶上的两人,弯腰行礼。
“平身,”靖帝看着站在下方的沈泠,眼眸微闪,说道,“你来干什么?”
沈泠直起身看着站在一旁的苏靖远,微微颔首,转头对上靖帝的眼眸,“萧暮山的命无论谁去取,微臣都不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