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冶一愣,抬起那张被烧毁了的脸看向蹲在自己面前的人,心头一颤。
他也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眼神,但就在那一瞬间,他心里忽的产生了一种想法,人生到此或许就要结束了。
十二年前虞家的那场大火也未能让他有这种感觉,虞冶心里轻叹了口气,或许从那一箭将他射下马的时候,他就已经预知到了自己的结局,那时这人也如现在这般,让人只是远远望上那么一眼,心里就产生了逃的冲动。
沈泠一把抓起他的衣领就往大皇子府的后门走去,虞冶感觉自己被提了起来,再次落地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沈泠看着桌子上那些瓶瓶罐罐,将一旁的虞冶拖了过来,“这些都是毒?”
虞冶不敢反抗,只能点点头。
沈泠见状指了指左边的第一个瓶子,“这是什么毒?”
“牵机。”
“这个呢?”
“醉心。”
“这个?”
“文殊兰。”
沈泠点点头,指向中间那个最小的瓶子,“这个是什么?”
虞冶眼神闪躲了一瞬,转过头去,下一秒就被沈泠抓着头发扳了回来。
“我问你这个是什么?”
虞冶面色痛苦,顺着沈泠的力道往后仰,咬了咬牙,说道:“黄梁梦……”
沈泠闻言松了手,拿起那个最小的瓶子,摇晃了一下,“没解药吗?”
虞冶停顿了一瞬,点点头。
沈泠看着手里的瓶子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莫名的问了一句,“你说,如果这几种毒混在一起,会怎么样?”
虞冶惊恐的抬起头,望向面前一脸平静说出这句话的少年。
沈泠转头一瞬不瞬的盯着面前的人,将他眼里的惊恐全都收入眼中,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笑盈盈的开口道:“要不要试试?”
虞冶不知道怎么突然来了力气,爬起来就往门口跑,下一秒,后背的骨头一响,猛的被踹到了地上。
“怕死吗?”沈泠一步一步的走到虞冶面前,微微蹲下身说道,“那我给你一个机会怎么样?”
京都余府——
余简案看着从床前站起身的大夫,急忙上前问道:“如何?”
大夫摇了摇头,“此毒毒性不烈,但就是折磨人,若不及时解毒,只恐……”
余简案闻言,心里了然,眼神空洞的看着躺在床上面色痛苦的人。
“大人,大人!”门外的小厮急匆匆的跑了进来,手上还捧着一个东西。
余简案转头看向他,声音微弱沙哑:“怎么了?”
小厮捧着手里的东西走到余简案面前,跪下说道:“有人将这个放在了门口。”
余简案闻言伸手打开那个盒子,里面除了一粒药丸之外,还有一张字条,他看着那张字条,眼里闪过一丝错愕,颤抖着手将那个盒子拿起,看向小厮,“送药的人呢?”
小厮摇了摇头:“没看见人。”
站在一旁的大夫也看了过来,眼里先是一喜,然后又闪过一丝警惕,“余大人,这药不知真假,真的要喂给公子吗?”
余简案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拿起木盒中的纸条,将药交给大夫,“不会有假的。”
大夫看着手里的药,不解道:“大人认识送药的人?”
余简案小心的将手里的字条收好,望了望从窗口打进来的月光,“见字如面。”
沈泠是看着那小厮拿着木盒走进去之后才离开的,刚走出没多远,就看见了一身便衣站在路边等他的王喜,王喜身后还站着两个穿着黑衣的人。
他看向沈泠,微微行礼道:“沈丞相。”
沈泠冷眼看着面前的人,轻笑了一声,“王公公大半夜不休息,在街上站着干什么?”
王喜看了眼一身轻装的沈泠,“沈丞相不也一样吗?”
未了,又说道:“陛下有请。”
沈泠抬头看了看天色,故作烦恼的看向王喜,“天色已晚,陛下有什么事,不如明日再说?”
王喜一愣,许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回答,一瞬间没反应过来,看着沈泠从自己身边走过去。
旁边站着的两个黑衣人见状蹭的一下就向沈泠冲了过来,沈泠弯了弯腰,头顶的匕首挥空,下一瞬,另一个黑衣人不知怎得绕到了沈泠的身后,手中的匕首朝着他的背就刺了下去。
沈泠眼里闪过一丝烦躁,扫腿将身后的人弄倒在地上,一脚踩在他拿着匕首的手腕上,转头抬手接住前方砍过来的刀刃,血顺着手掌的纹路流了下来。
一旁王喜看着沈泠紧握着刀刃的左手,面露惊慌,后退了一步,下一秒就看见沈泠一拳打在黑衣人的肚子上,骨头碎裂的声音传了过来,刚刚还站着挥匕首的黑衣人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带血的匕首掉落在地上,沈泠全然不顾还在流血的左手,侧头看向面前唯一还站着的王喜,“王公公,今天能不去了吗?”
王喜看着倒在地上一个昏迷一个死死的捂着手腕的人,喉咙微微吞咽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也不让公公难做,”沈泠扬起自己还在流血的手掌,“王公公就和陛下说,沈泠仪容不整,恐惊天颜。”
话落,沈泠不再管身后的人,转身消失在长街夜色中。
他当然知道靖帝找他是为了什么,让王喜带人守在余府外面就已经是最好的答案了。
可无论怎么样,这件事,他非做不可。
沈泠推开府门,一眼就看见了还坐在地上没有走的人,轻叹了口气,“我没有多余的钱给你。”
段阿弟闻言急忙摇了摇头,跪在地上看着站在月光下的少年,诚恳的说道:“我不是要钱的。”
沈泠垂眸看着面前如果不说话,浑身脏得根本看不出是个女孩子的人,“那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是来报恩的。”
沈泠看了她良久,最终移开视线,抬起脚往院里走:“我不需要。”
段阿弟闻言却没有放弃,双手伏在地上,高声说道:“我需要,我虽然没有钱还给你,但不想欠你什么,等还清了,我自己会走。”
空气一瞬间安静了下来,过了很久,久到段阿弟以为沈泠已经回到房间睡觉去了,她才抬起头看过去,结果对上了不远处站在原地侧头看着她的沈泠。
少年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波动,如一潭死水般的看着跪在地上无比执着的人,“你能做什么呢?”
段阿弟面上一喜,语气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什么脏活累活都可以。”
沈泠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段阿弟。”
天上被乌云遮挡的月亮显现了出来,月光冷冽的照在她的身上,她看着不远处的少年沉默了一瞬,转过身没有再看自己,良久,留下一句话就离开了。
“以后就叫段槿吧。”
段阿弟怔愣住了,半晌喃喃的念道:“段槿……”
第二日沈泠直接以身体不适的理由没有去上早朝,谁知午时王喜又带着人找到了他府上。
段槿打开府门看着外面站着的人,一眼就知道他们的身份不一般,弯腰道:“我家大人身体不适,不见客。”
王喜看着面生的段槿,皱了皱眉,拿出袖子里的圣旨,厉声道:“陛下召见,烦请沈丞相走一趟。”
段槿一愣,跪了下去,想起沈泠今早与她说的话,语气没有丝毫动摇,“我家大人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大胆,”王喜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对身后的人挥了挥手,“将这个刁奴拿下。”
“王公公好大的威风。”
王喜闻言抬头看过去,沈泠穿着一身竹绿色的华服走了出来,眉眼带笑的看着他。
段槿看着走出来了的沈泠,站起身走到他身边。
王喜轻哼了一声:“奴家不如沈丞相威风。”
沈泠看了眼手指微微发抖的段槿,转头看向王喜,眉眼柔和,“陛下见我有什么事吗?”
“丞相去了便知。”
沈泠抬头扫了眼高高悬挂在天上的太阳,心里算了算时辰,半晌轻笑了一声:“陛下就算叫我去,如今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大皇子府。
秦知简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戴着面具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用尽所有的力气打翻桌子上的茶杯,“你……”
话还没说完一口血先吐了出来。
“你……给我下了什么?”
虞冶静静的站在桌旁,看着秦知简趴在地上朝他爬过来,后退了两步,从袖子里拿出一瓶药放在地毯上。
秦知简见状急忙拿了起来,不管不顾的全倒进了嘴里,下一瞬疼痛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剧烈,只觉得五脏六腑全都移了位置,一股窒息感涌了上来,一双红得能滴血的眼睛望向虞冶,“不……不是解药……”
虞冶淡淡道:“小人并没有说那是解药。”
秦知简张嘴咳了两声,一口血喷了出来,视线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只觉得有什么从眼眶里流了出来,伸手摸到了温热的泪水,但又好像不是泪水,有一股血腥味,下一瞬视线变成了一片红色。
求生的欲望驱使着他离开这里,虞冶要杀他,疯子,都疯了。
“后院住的真是个怪人,每次给他送饭都戴着个面具,什么话都不说。”端着饭菜的丫鬟对旁边的丫鬟说道。
旁边的丫鬟轻打了她一下,警惕的说道:“那位是府中的贵客,不可乱说,等下被别人听去了……”
“啊!”端着饭菜的丫鬟惊恐的看着前方,手中的饭菜掉在了地上。
另一个丫鬟也转过头看过去,只见一个人从房间里吃力的趴了出来,七窍流血,下一瞬滚下了台阶,没了动静,身后是一条被拖出来的血路。
消息传到宣政殿的时候,靖帝煮茶的手顿了一瞬,抬头看向坐在自己对面刚进宫的沈泠。
沈泠听着王喜传来的消息,嘴角微微上扬。
靖帝挥了挥手,让王喜退下,将茶瓯里的茶叶倒入茶壶中,淡淡问道:“为什么?”
沈泠眼里闪过一丝不解,似乎不懂眼前这人为什么问出这句话,“没有为什么,陛下想留大殿下一命,所以一而再的诏我入宫。”
“可在我这里,秦知简从来就没有什么活路可言。”
“借刀杀人,你现在这样当着朕的面说出来,”靖帝将茶壶里的茶水倒出来,“就不怕朕治你的罪吗?”
“陛下不会,至少现在不会。”
沈泠说道:“陛下也同样不想让大殿下居于朝堂之上,种种宠爱也不过是对先皇后残余的情意而已。”
“说到底,在陛下心里没有什么比江山重要。”
沈泠拿起桌上温热的茶杯,刚送到嘴边,手上一顿,停了下来。
殿内香炉里的青木香燃烧着,丝丝缕缕的烟雾缠绕在周围,不肯散去。
靖帝看了他一眼,将手里的茶喝了下去,轻笑了一声,“沈泠,你说的对,我这一辈子确实对权利最为痴迷,谁也不能动。”
秦知简中毒身亡的消息很快传了出来,虞冶于房中持剑自刎,留下一张宣纸,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这些年秦知简干过的事情,桩桩件件,闻而生厌。
世人都说两人是畏罪自杀,也有人猜测是谁蓄意谋之,总而言之,曾经深受圣恩,最有望成为太子的大皇子,一日之间成了尘土。
往日支持大皇子的朝臣这几日在朝堂上皆是一言不发,唯恐被谁捉住了尾巴。
张兆祥举家搬离京都,离开时特意去丞相府求见沈泠,沈泠没有见他,段槿将人请走了,回到院里看着躺在玉兰树下的躺椅上的沈泠,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
姜羡安找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玉兰树上的花已经掉落的差不多了,仅存的几片花瓣死死的抓住那枝条,好似只要不落下,花期就还没有结束。
杨省之没死前,沈泠时常像现在这般安静,但会说一些俏皮话,杨省之死后,沈泠也时常会望着某一处发呆,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份安静里面多了几分寂灭般的悲凉。
姜羡安没有上前打破这份寂静,远远的站在院外,窥看着这个外界传言不可一世的少年权臣,只觉得像他这般的人,人生不该留下一件憾事。
明明一切都已经做到最好了,老天爷怎么偏偏喜欢将人戏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