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徽在图书馆摔伤后的第三天,高烧仍如附骨之疽般缠着他不放。
宿舍的电子钟显示凌晨两点十八分,他蜷缩在单人床上,额头上敷着的冰毛巾早已变成温水。窗外秋雨淅沥,时不时有闪电划过,照亮他书桌上散落的药材和那本被翻烂的《温病条辨》。
\"当归...茯苓...\"他迷迷糊糊地念叨着药方,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烧红的砂砾。右手无意识地摸向枕边的银针包——那是上周从老中医那里得来的,可现在他连扎针的力气都没有了。
走廊上突然传来脚步声。
叶徽勉强睁开眼,看见门缝下透进一道晃动的光。会在这个时间出现的,只有值夜的宿管阿姨。
\"叶同学?还没睡啊?\"门外传来压低的女声,伴随着轻轻的敲门声,\"我煮了姜汤,你开个门。\"
是陈阿姨。叶徽记得这个总爱穿碎花衬衫的中年妇女,她女儿去年考上了医学院,所以对独自求医的学生格外照顾。
他挣扎着撑起身子,棉质睡衣后背已经湿透。刚挪到门边,一阵眩晕就袭了上来,他不得不扶着墙壁才能稳住身体。
门开了一条缝,陈阿姨端着的保温杯里冒出腾腾热气。她看到叶徽的样子时明显吓了一跳:\"哎哟,脸色这么难看!量体温了没有?\"
\"三十九度二...\"叶徽哑着嗓子回答,接过保温杯时手指都在发抖。姜汤的辛辣气息钻入鼻腔,让他想起前世母亲在他肺病发作时熬的药膳。
陈阿姨不由分说挤进房间,从兜里掏出电子体温计:\"再量一次!你们这些孩子总爱逞强...\"她的目光扫过桌上那些药材和针灸包,眉头皱得更紧了,\"校医室没给你开药?\"
\"开了...没用。\"叶徽含住体温计,滚烫的姜汤滑过喉咙,带来片刻的舒适。他清楚自己的症状——这不仅仅是普通的感冒,而是魂穿后两世记忆冲突导致的神魂不稳。
体温计发出\"嘀\"的一声。
\"三十九度五!\"陈阿姨惊呼,\"这得送医院啊!\"
\"不必。\"叶徽摇头,指了指桌上的药罐,\"我自己...有方子。\"
闪电再次划过夜空,照亮了他书架上那本民国二十七年出版的《申报》合订本——那是他在图书馆摔伤前找到的。当时他正站在梯子上查阅资料,突然在泛黄的报纸上看到了\"江南叶氏\"四个字,紧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陈阿姨夺过他手中的杯子,\"我女儿学医的,知道高烧到四十度会烧坏脑子的!\"
叶徽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您女儿...是医学院的?\"
\"对啊,今年大三...\"
\"能不能...\"他喘了口气,额头上渗出冷汗,\"帮我买几味药?校医院...不肯开。\"
陈阿姨犹豫了。借着台灯的光,她看清了这个总是独来独往的男生眼里的恳求——那不像是一个二十岁大学生该有的眼神,倒像是历经沧桑的老人才会有的沉寂。
\"什么药?违禁的可不行。\"
叶徽松开手,从枕头下摸出一张写满毛笔字的宣纸:\"都是...普通药材,但需要...特殊炮制。\"
陈阿姨接过药方,眯起眼睛辨认那些漂亮的繁体小楷:\"朱茯神、龙齿、琥珀...这都治什么的?\"
\"安魂。\"叶徽轻声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竟渗出一丝血迹。
这下陈阿姨真的慌了:\"吐血了?!我这就叫救护车!\"
\"别!\"叶徽死死拽住她的衣角,\"只是...喉咙破了。您帮我...煮药,我教您...\"
或许是那口血的震慑,陈阿姨终于妥协了。她把叶徽扶到床上躺好,按照指示从药材堆里挑出几样,又翻出他藏在衣柜里的小炭炉。
\"这个紫铜药壶...\"她惊讶地摸着壶身上精美的缠枝莲纹,\"古董吧?\"
\"仿的...\"叶徽闭上眼睛。其实这是他从前世带来的少数几样习惯——叶家祖传的药壶,原主不知从哪个古董市场淘来的赝品,却阴差阳错地与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雨水敲打窗户的声音渐渐密集。陈阿姨手忙脚乱地按照叶徽的指示称量药材,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床上那个苍白的年轻人。他指导她煎药的方式古怪极了——要先顺时针搅七下,再逆时针搅九下;第一遍煎出的药汁要倒掉,只取第二遍的...
\"这哪是煎药,简直是做法事。\"陈阿姨小声嘀咕,却还是照做了。
当药香弥漫整个房间时,叶徽开始说胡话。
\"父亲...祠堂的匾额...要补漆...\"
陈阿姨以为他在叫爸爸,随口应道:\"好好,等你病好了就回家。\"
\"回不去了...\"叶徽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民国二十六年...日军进犯...家谱...\"
陈阿姨的手一抖,药勺撞在壶壁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转头看向叶徽,发现他双眼紧闭,但眼角却有泪水滑落。
\"这孩子...\"她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给校心理辅导中心。
药煎好了,黑褐色的液体散发着苦涩中带着清甜的气息。陈阿姨扶着叶徽坐起来,把药碗递到他嘴边。
\"小心烫...\"
叶徽却没有接碗,而是突然睁大眼睛盯着她身后的某个点:\"三姨娘?!\"
陈阿姨吓得差点打翻药碗。她回头看去,除了被雨水模糊的窗户什么也没有。
\"你...你认错人了。\"她强作镇定地把碗凑到叶徽唇边,\"快喝药。\"
叶徽的眼神渐渐聚焦,似乎清醒了一些。他接过碗一饮而尽,喉结随着吞咽不断滚动。喝完药,他的呼吸平稳了许多,但眼神仍然涣散。
\"谢谢您...\"他轻声说,\"我母亲...以前也这样...守着我...\"
陈阿姨松了口气,接过空碗:\"你妈妈是中医?\"
\"嗯...\"叶徽的声音越来越低,\"她会唱...苏州评弹...哄我睡觉...\"
\"那你可得赶紧好起来,放假回家看看她。\"陈阿姨替他掖好被角,没注意到叶徽嘴角苦涩的弧度。
屋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叶徽的意识在药力作用下开始模糊,他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病榻上,听见母亲在屏风外低声啜泣...
\"陈阿姨...\"他突然抓住准备离开的女人的手,\"能不能...唱个歌?\"
这个请求如此突兀,以至于陈阿姨愣了好几秒。但当她看到叶徽眼中那种近乎绝望的恳求时,心软了。
\"我...我唱歌跑调啊。\"她为难地说,却还是清了清嗓子,哼起了一首老掉牙的摇篮曲。
歌声中,叶徽的睫毛渐渐垂下。在陷入沉睡前的最后一刻,他含糊地说了句:\"民国...上海...百乐门...\"
陈阿姨停下哼唱,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神秘的年轻人。她轻轻拿起桌上那张药方,发现背面还写着一首小诗,墨迹新鲜,应该是今天刚写的:
\"魂寄残躯忆旧游,
药炉茶灶两悠悠。
此生疑似前生误,
风雨萧萧独倚楼。\"
她不懂诗词,却莫名觉得心酸。把药方放回桌上时,她注意到落款不是\"叶徽\",而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叶怀瑾\"。
\"梦话连篇的...\"陈阿姨摇摇头,关上台灯,轻手轻脚地带上门离开了。
黑暗中,叶徽的呼吸逐渐平稳。书桌上的《申报》合订本被风吹开一页,露出1937年12月的新闻标题:《江南名门叶氏举家南迁》。
窗外,最后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叶徽眼角未干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