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司。
潮湿阴暗地牢,细窄密闭的牢房铁门缝隙处连一只手臂都伸不出,四周高耸的墙壁斑驳陆离,无所顾忌地渗透着恐怖与绝望的气息直达人的四肢百骇。
苏千绝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多久,她的意志早被折磨摧毁,在四角无光的世界里,她难得找回了自己。
牺牲了自由和生命,面对阴阳界的纷纷扰扰,还有任何价值吗。
若有来世,她还会是青丘那样高贵的公主吗。
不会的,她没有真正高贵过。至始至终,苏千绝都是一个棋子。沦落至此,她也不会有来世了。
心口处正在缔结全新的皮肉,每一寸新生带给她的都是无边的痛苦。张步瀛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保住了她的命——相对应的代价,是生不如死。
恍惚间,那抹黑色倩影闯入了她的脑海。那人也没死。
她是否,比自己还要痛上千万倍?是了,凡人的世界,总是比她们困难许多。
“啪擦!”
一阵利落的开门声打断了苏千绝的思绪,一抹黑色身影同记忆中的重叠。她拼尽力气抬眸,一个魁梧的身躯将视线牢牢的锁在一方眼珠。
对方遮的严丝合缝,露不出一丝破绽。苏千绝看不清,直到对方朝她伸出手来。
借着门外昏暗的灯光,苏千绝看清了那只暴露在空气中的胳膊。上面满布疤痕,狰狞可怖。
“跟我走。”
……
戴曦烨正百无聊赖的窝在高台上的卧榻上,望着远山略带苍桑的青翠,陷入了短时的沉思。
不知最近是怎的,心智总感觉被一双无形的压力所笼罩,总是想起之前不堪忍受的回忆。
想起初入玉祈府的低贱,念及同门贵人的欺辱,还有同伴的惨死……
戴曦烨啪地一声将手里的茶杯捏碎,血液顺着划破的伤口一涌而出,眼波流转,一双棕色的瞳孔竟凸显异色之相。
叔衡听的一声碎裂的声音,正打扫院子的动作一滞,扭头一瞧,也看不得别的,立马冲过去,拉住她的手腕。
“大小姐……是哪儿不舒服了?怎么出这么多冷汗,我去拿药……”
叔衡说完,一头扎进屋内,拿着箱子就出来,眉头紧锁着,眼底的焦急不言而喻。戴曦烨看着他给自己包扎伤口,心底终是有一股清流划过。
伤口不深,但足够触目惊心。戴曦烨伸手擦了把汗,深深的叹了口气,垂下眸去,道:“最近总是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很不好的事情。”
叔衡抬头,夹出最后一块扎进手心的碎片,眼神沉沉:“以前的事都已经过去很久了,大小姐不必再度忧心……忧心伤身。”
“很久了吗?”戴曦烨眨了眨眼,随后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来,“之前想起这些,总觉得已经看开了。如今再度念及,没想到还是控制不住……到底是这里的风水养人,心底儿的邪气反倒是增添了不少。”
戴曦烨语气轻松,不免得让人放下心来。叔衡了解她,她越佯装轻松,事态就越发严重。他拿出手帕替她擦了擦汗,“可是抓妖局的事让大小姐难过了?不必忧心此事,那边我自会处理妥当。”
看着叔衡一本正经的样子,戴曦烨眼里含笑。她这个如父如兄般的侍卫给足了安全感。见她终于笑了,叔衡也放下了紧张的姿态,松了口气,轻笑一声,道:“以后可不要这样吓我。”
戴曦烨勾勾唇角,“好好好,听你的。”
“其实藏北……也没什么不好的,等身体好些了,属下带您去走走……”
叔衡还想说什么,但看见戴曦烨直勾勾的看着前方,便止住了话题,扭回头去沿着她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
多日不见的苏叆叇正站在院子里,昔日风光的面部略带疲惫,哪还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风范,但身上那件白衣却纤尘不染,的确是有些意外。
可戴曦烨眼尖,看出了他那身不同寻常的衣服。苏叆叇抬起眼睛跟她对视,满含复杂的目光出卖了他内心的仿徨。
人是复杂的感情动物,只有最深的眼神不会骗人。
三人相继无言,最后,还是戴曦烨率先开口。
“怎么着,这些日子,出去逛街了?”
苏叆叇撇了撇嘴,“我回了趟青丘。”
戴曦烨对他的坦诚并不意外。她挑了挑眉,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继续和他对视,问道:“然后呢?”
苏叆叇顿了顿,摇了摇头,说:“那边听说了我姐姐的事情,撤走了对青丘的扶持……”
叔衡冷哼一声,看了一眼戴曦烨那被他包的像个粽子似的手,道:“抓妖局向来如此。”
戴曦烨不语,听着苏叆叇继续说着。
“抓妖局撤走,皇族一夜之间变了天。群臣激进,宗室崩溃。我父王为了维持秩序,在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里又开始寻新的人了……”
苏叆叇越说声音越小,但很难听不出悲伤之情,眼下青丘要乱,身为太子的他临了却再度回到藏北,这是进入了一个更深的旋涡之中。
戴曦烨一时不知该说他傻,还是该说他聪明呢。
“结果你因为太笨了没被选上,就被踢出皇族了?”
苏叆叇闻言,神情一愣,复而再笑,苦涩的摇了摇头,果然不论如何,面前的少女还是依旧那样。
“太可惜了,不然本太子就没机会再见到你了。”
果然臭屁精就像一个火把,一点就着。戴曦烨会心一笑,“见不上还真就有些怀念呢?”
“你说呢。”苏叆叇笑了笑,续言道:“其实我这次来,是想跟你道别的。”
戴曦烨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我打算……回青丘,阻止我父王。”
“怎么阻止?”
苏叆叇被问住了,心下一沉,两道剑眉紧紧锁在一起,语气凌厉了些:“不管怎样,我也绝对不允许让抓妖局的毒手再通过父王的渠道,来残害我的同胞。”
戴曦烨眼睛瞥向了别处,看了看自己手,被包的样子有些丑陋,漫不经心的问道:“即使你的同胞也想残害你?”
苏叆叇沉默了。
“这事儿,急不得。”戴曦烨慢慢的说道,“青丘依附抓妖局,本就有大崩的一天,只不过这样崩的方式有些奇葩而已。”
他抬头,流露出淡淡的疑惑。
“未必你看见的坏事就一定是真的,好事也不仅仅停留在表象。”戴曦烨道,“你要如此意气用事的回青丘去,怕是下一个残害的就是你。”
苏叆叇面色凝重,他深吸一口气,戴曦烨所讲的事情,他不是没有想过。
“即便如此,我也不想看着他们步入深渊。”
“我从小就是废物一个,谁人不知。”苏叆叇苦笑一声,“还是让我这种废物当替死鬼,总好过青丘后继无人的强。”
戴曦烨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唇角勾起一丝弧度,质问道:“谁说要你去死了?”
苏叆叇又是一惑。
“谁死了?苏千绝?”
戴曦烨笑了两声,“她可舍不得死。”
说罢,抬了抬眼,示意苏叆叇往后瞧瞧,“喏,这不人来了吗。”
苏叆叇只觉得身后有一阵妖气冲来,他下意识的往旁边一躲,复而抬头,看见了那抹浑身是血的女人。
苏千绝对戴曦烨的预感并不意外,她没觉得自己的出逃能够瞒天过海。除非戴曦烨放自己一马,否则她根本活不出星河司。
苏千绝想不通她为什么会这么做,戴曦烨向来不会心慈手软,可别说这三年的韬光养晦让她变得仁慈。
她瞥了一眼躲到一侧的苏叆叇,苏叆叇正惊异的看着自己。苏千绝苦涩的抿了抿嘴,抬头看向戴曦烨。
“你们姐弟俩是商量好来的?”戴曦烨面带微笑,打趣道,“苏千绝,咱们都是一身伤,你不会真的要掀了我这小院儿,别了吧?”
苏千绝神色复杂,紧了紧握在手里的刀。她叹了口气,二话不说,摇了摇动人的身躯,身后的五条尾巴立马出现在空气中,像是五条仙女的丝带在广寒宫随舞飘扬。
叔衡见状,以为这货又要挑事儿,怒火便不打一处来,那晚若有他没被其他抓妖局的缠住,定当斩下这不知死活的狐狸精的头。他一转身便准备抽出长剑,但随着戴曦烨的一声惊呼,他手里的剑就那样举在原地。
苏千绝手起刀落,两根血淋淋的尾巴被她硬生生的割断,致命的疼痛让她撑不住身体,啪嗒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尽管如此,苏千绝额头冷汗直流,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依旧坚毅。她将那两条尾巴扔到戴曦烨面前,冷哼一声,道:“是我输了。”
“你重诺,我苏千绝打心眼儿里佩服你。”
戴曦烨看着那两条尾巴,心底不禁感叹,一条尾巴一百年的修为,她也不过五百年,断尾一事即损命又伤身,就这样断了自己大半生的修为。
大手笔。
“你肯放我走,希望你不要后悔才是。”苏千绝气息淡漠,身后的疼痛就快要了自己的命。她强忍着,眼睛又瞥向戴曦烨那瞩目的右手,神情闪过一丝挣扎,最后深吸一口气。
“那柄剑上,掺和了顾清秋的毒,会让你心神不稳,日夜痛心疾首,最后失心成疯,自尽而亡。”
说完,苏千绝将手里的匕首一丢,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恭敬的向戴曦烨行了一礼。
转身走时,看了眼苏叆叇。
苏叆叇此时表情异常凝重,全心扑在了戴曦烨中毒这件事上,没有看到苏千绝最后弥留的眼神。
罢了。
戴曦烨对自己中毒这件事情,并不惊讶。她从小不论是喂毒还是遭人下毒,实在是对这玩意儿熟悉的不能再熟了。
看着苏千绝离去的背影,戴曦烨歪了歪头,眼神挪到了苏叆叇身上。
“她回去了,你呢,还打算去当替死鬼吗?”
苏叆叇愣了愣,沉默不语。
没有人心甘情愿去当替死鬼,只不过是有心之人心怀愧疚而已。
可苏叆叇不应心怀愧疚,或者说,他在她面前,应当是永远坦荡之人。
戴曦烨见他不说话,心想这家伙失踪一阵儿还学会了欲言又止。她笑了笑,“怎么,看不起我?”
苏叆叇摇了摇头:“不是!”
“姐虽然没有之前那么有钱有势了,但养活一只笨狐狸……那还是绰绰有余的吧。”
戴曦烨递过去一个眼神,叔衡立即会意。但他实在太诚实,装都不会装一下,只是依旧冷着脸,哼了一声。
“你若是敢瞧不起大小姐,我把你给卸干净!”
彷惶许久的太子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温暖。眼眶不知不觉的湿润了,很快就发展成了断线的珍珠。
“那你完了,肯定拿不起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