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在柏油路上平稳行驶,将魔调局那栋令人窒息的建筑远远甩在身后。
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古怪的寂静,只有引擎的低鸣和轮胎碾过路面的沙沙声。
小安紧紧贴着车门,脸朝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在她眼中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块,她纤瘦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像是受惊的小兽。
我能从后视镜里清晰地看到司机那张写满不安的脸。
他时不时地抬眼,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我的脸,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好奇与畏惧的神色,然后又飞快地移开,仿佛多看一眼就会沾染上什么不祥的东西。
那种眼神,和小安在电梯里转述的,魔调局职员们看我的眼神,如出一辙。
空气像凝固的胶水,粘稠而沉重。
“……他们为什么说你是‘鬼魂’?”小安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的嗓音沙哑,带着哭过的痕迹,却没有看我,依旧固执地盯着窗外。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涟漪。
我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这痛楚却让我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回酒店再说。”我的声音比预想中更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现在!就在这里!”小安猛地转过头,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布满红血丝,像两只受惊的兔子眼,里面翻涌着倔强和一种被欺骗的愤怒。
“你告诉我!他们为什么那样看你?那个卡片是什么?陵园又是什么地方?!”
她的质问如同连珠炮,每一个字都砸在我的心上。
司机被她突然爆发的情绪吓得脖子一缩,背影都僵硬了几分,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恨不得把自己变成车内的一个透明装饰。
我闭上眼,再睁开时,已然做出了决定。
与其回到酒店,在四面墙壁的封闭空间里进行这场注定痛苦的对话,不如去一个……更适合的地方。
一个能让她亲眼看到“真相”的地方。
“师傅,”我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麻烦改个地方,去薰衣草田,xx烈士陵园那边。”
“陵园?”小安的声音里充满了错愕和不解,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仿佛不明白这个词意味着什么。
司机似乎也愣了一下,透过后视镜飞快地瞟了我一眼,眼神更加古怪,但还是依言在下一个路口转了方向。
我没有再解释,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
车辆驶离了繁华的市区,路边的建筑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起伏的田野。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种淡淡的、熟悉的香气。
我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那个地方,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回来来看看她们了。
出租车最终停在了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紫色花海边缘。
浓郁的薰衣草香气随着午后的风,如同潮水般涌入车厢,带着一种近乎哀伤的馥郁。
远处,灰色的石碑在紫色的波浪中若隐若现,如同沉默的哨兵。
“这里……”小安推开车门,站在花田入口,整个人都呆住了。
风吹拂着她柔软的发丝,拂过她苍白的脸颊。
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这里……是墓地?”
阳光炽烈,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抬脚,向着那片紫色深处走去。
“跟我来。”我的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通往陵园深处的是一条被薰衣草簇拥的小径,花香浓得化不开,几乎要将人的嗅觉麻痹。
但这浓烈的香气,却奇异地无法完全掩盖住空气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和腐朽的气息。
小安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快步跟了上来,紧紧地跟在我身后,脚步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阿姨……”她在我身后小声地问,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这是谁的……”
“我丈夫的。”我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我们停在一块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灰色石碑前。
石碑的样式很普通,上面刻着的字迹却清晰可见:“陈义人——魔调局特勤科,职业:魔术师,殉职”。
“殉职”日期是一年多以前。
我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指,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顺着神经末梢蔓延至心脏。
碑面很干净,显然有人定期打理。
“陈义人……”我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形容的弧度,似嘲讽,又似悲凉,“我亲手……送他上路的时候,甚至都没能好好看清他的脸。”
小安也跟着蹲了下来,她怔怔地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又看看我,脸上的困惑变成了震惊和难以置信:“‘陈义人’……是……是阿姨您的丈夫?”她似乎被这个事实冲击到了,说话都有些结巴。
“嗯。”我没有看她,目光落在碑面上那个冰冷的“殉职”二字上。
“老实说,我从来……没怎么看得起他。一个阴暗的伪君子,没什么真本事,却总爱在我面前装深沉的……小丑。”
小安的呼吸一滞,她小心翼翼地挪近了一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求证的意味:“他……他真的是……您亲手……?”
“是被我这个‘魔女’杀的。”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眼底却没有任何笑意。
“魔法王庭那些人确实都这么说,不是吗?但你看,她们作的官方报告写得多好听——‘光荣殉职’。”
没等小安从这巨大的信息量中回过神来,我站起身,走向下一排墓碑。
“林夏……赵明远……周琦……”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他们都曾是我的同事,我的下属,是我并肩作战过的伙伴。
每一块石碑都代表着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如今只剩下冰冷的刻痕和“殉职”二字。
小安跟在我身后,看着那一排排整齐排列的灰色石碑,她下意识地数了数,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如纸:“这么多……”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
“都是那时候的‘殉职名单’上的人。”我轻声说,目光投向陵园更深处,那里似乎笼罩着一层更浓重的阴影。
“那时候……”小安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是指……”
“一年多前的‘黑灵教突袭事件’。”我转过头,看着她苍白的小脸,“或许你可能对那时候的事情没什么印象了。一场……官方定性为‘惨烈的黑灵教突袭’的事件。她们,还有他,”我指了指陈义人的墓碑,“全都死在了那场事件里。只有我,”我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古怪,“‘死而复生’了。”
“死而复生?”小安猛地瞪大了眼睛,她看看那些墓碑,又看看我,脸上的表情混合着惊恐和极度的不解,“可、可你明明还活着啊!阿姨你就在这里!”
“活着?”我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带着浓浓的自嘲,“对蓝局长,对魔调局,对这座城市的大多数人来说,‘苏薰’早就死了。他们需要一个‘英雄落幕’的结局来稳定人心,需要一个悲壮的故事来掩盖某些……不太光彩的真相。”
小安攥紧了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所以……他们骗了所有人?说你……牺牲了?”
“嗯哼~”我耸耸肩,动作透着一股满不在乎的疲惫,“甚至还给我开了个像模像样的‘追悼会’。大概挺隆重的吧,可惜我没能亲临现场。”
我的目光越过那些熟悉的墓碑,最终定格在陵园最深处,那里孤零零地立着一块与其他石碑相比,略显崭新的墓碑。
它独自占据着一片空地,仿佛被刻意隔离开来。
我迈步向那边走去,小安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来。
走近了,石碑上的字迹清晰可见。
“苏薰——前薰衣草市魔调局局长,殉职。”
下面还附有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眉眼锐利,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里充满了自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照片上的那张脸,和我此刻的脸,几乎一模一样。
小安的目光在墓碑上的名字和照片之间来回移动,然后猛地转向我,她的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剧烈收缩,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这……这是你的……?!”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冰冷的碑面上属于“我”的名字,感受着那蚀刻的冰凉。
夕阳下的阳光透过薰衣草的缝隙,在碑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忽然笑了,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荒诞感:“看,连照片都没贴错。拍得还挺上相的,不是吗?”
“为什么……”小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干燥的泥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为什么……会有你的墓?”
“因为那个曾经的‘苏薰’,那个魔调局的局长,那个被寄予厚望的‘英雄’,必须死。”我收回手,插进口袋里,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只有她死了,很多事情才能被掩盖,很多人才能安心。现在活着的我,”我侧过头,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大概……只是一个官方记录里,早该被注销,或者说,一个‘不该存在’的人吧。”
“不该存在?!”小安的情绪彻底崩溃了,她猛地扑上来,抓住我的手臂,指甲因为激动而深深掐进了我的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那你现在算什么?!一个……一个他们口中的‘鬼魂’吗?!”她的声音因为哭泣而哽咽,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我没有挣脱她的手,只是摇了摇头,目光重新投向那块属于“我”的墓碑,眼神平静得有些可怕:“不,我不是鬼魂。我只是……一个可能确实被他们从那个所谓的系统里‘删除’了,却最后又阴差阳错活下来的人。”
“这太残忍了……”小安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滑落,“他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对你……”
残忍吗?或许吧。
我也曾这样觉得,也曾被无边的愤怒和不甘所吞噬。
但现在……
我抬起头,望向被薰衣草的紫色映衬得有些失真的天空,午后的阳光依旧刺眼,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
“但这几天,尤其是在安安的精神之海里遇到你之后,我好像……忽然想通了。”
小安愣住了,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哽咽着问:“……想通……什么?”
“旧的‘苏薰’,那个背负着太多期望、太多责任,最终却不得不‘被牺牲’的局长,她的确已经死在那场事件里,或者说,死在这块墓碑立起来的时候了。”我转过身,迎着阳光,嘴角勾起一个释然的,甚至带着点轻松的笑容,“现在的我,是全新的‘苏薰’。一个……只为她自己而活的苏薰。”
她呆呆地看着我,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心疼,还有一丝迷茫:“……你不恨吗?他们这样对你……”
“恨过。”我坦然承认,转身朝着陵园的出口方向走去,“恨不得把所有知情者都拖进地狱。但一直活在仇恨里,太累了。”风吹起我的发梢,带着薰衣草的香气。
“而且,比起恨他们,我现在……更想往前走。”
“毫无悔恨的......往前走。”
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下一秒,一个温热的身体从背后紧紧抱住了我。
小安的脸埋在我的背上,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苏薰……阿姨……我陪你。”
她的手臂收得很紧,仿佛怕我下一秒就会消失。
我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环在我腰间的手臂。
夕阳西下,金红色的光芒洒满大地,将墓碑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连成片的薰衣草也仿佛被染上了一层血色,浓郁的香气中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悲壮的意味。
我们并肩走出陵园,小安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边,情绪似乎平复了一些,只是眼睛依旧红肿。
她小声地问:“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我伸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动作自然而然:“回酒店。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我们离开这座城市。”
离开这个充满了谎言、死亡和沉重回忆的地方。
因为......这里......不是我“家”了......
回程的出租车里,气氛不再像来时那般紧绷。
小安大概是真的累坏了,靠在我的肩膀上,很快就闭上眼睛,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只是眼角似乎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这一次,司机全程目不斜视,专注地开着车,连后视镜都没敢多看一眼,仿佛车里载着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什么需要小心翼翼对待的易碎品。
我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灯火,感受着肩膀上传来的属于小安的温热和重量,胸口那股积压已久的郁结之气,像是被刚才那场彻底的坦白和宣泄冲散了,悄无声息地消散在夜风中。
回到酒店房间,小安默默地去洗了个澡,出来后就坐在床边发呆,怀里抱着一个枕头,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处。
我倒了一杯温热的牛奶递给她:“别想太多了,喝完早点睡吧。”
她接过杯子,温热的触感似乎让她回过神来。
她抬起头,红肿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阿姨,你真的……不难受了吗?看到您自己的墓碑……”
我在她旁边的床沿坐下,看着窗外城市的点点灯火,轻声道:“我心里怎么可能完全不难受。只是,难受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沉溺在过去,除了让自己痛苦,没有任何意义。”我转头看向她,目光温和,“比起缅怀那个已经‘死去的苏薰’,我更想过好当下的‘现在这个苏薰’的人生。”
小安握紧了手中的杯子,指尖微微泛白。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与她年纪不符的坚定:“苏薰……阿姨,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无论何时何地......”
我看着她认真的小脸,心中一暖,笑了:“好啊,那我也陪着你。”
关掉房间的大灯,只留下一盏昏黄的床头灯。
在黑暗中,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安宁。
过了许久,就在我以为小安已经睡着的时候,她忽然在黑暗中翻了个身,面朝着我的方向,用极轻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和一点点期待,说道:“阿姨……我想了想,我还是……认您做我的‘干妈’吧,可以吗?”
我怔了怔,黑暗中,我能感觉到她投向我的,那充满希冀的目光。
片刻之后,我轻轻笑了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释然和暖意:“好。”
“我亲爱的‘干女儿’——小安。”
黑暗中,传来小安如释重负的轻轻的吸气声,随后,她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而悠长,像是终于卸下了沉重的负担,沉沉睡去。
而我,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那片模糊的光影,感受着身边传来的均匀呼吸声,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平静。
旧的苏薰已经死去,新的苏薰……和她的小小牵绊,才刚刚开始。
明天,将是全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