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是个苦命女孩儿,才二十二年的人生,就已经习惯跟亲人告别,就像他们是去出差,打个招呼就走了,然后音讯全无。
5岁时,喜欢攀岩的双亲,不知消失在哪座山崖。
上高中开始,爷爷那辈就接二连三跟她告别。待她从警察大学毕业,最后一位也合上了眼。
很长一段时间,她出入最多的地方,不是医院,就是殡仪馆。悼念多了,悲伤也成了家常便饭。以至于流干了泪水,想挤都挤不出来。
本来性格就内敛,这下更是无语。
上班也是,非必要,不开口。
对于对桌同事雅丽喜欢掰扯“穿越”这回事,古连翘是嗤之以鼻的——这都是喜欢看网文小说闹的——难不成,人死就是换了个地方出气儿?
可是,当她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就用来聊以自慰。
大概率,说不定,很可能,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大叔二叔、大姑二姑、大舅二舅、大姨二姨都已经开始了他们的穿越人生,日子过得十分滋润,我一少数,小众,兼孤家寡人在这边难受个什么劲儿?不值当哈。
讲真,昨晚她也梦到了自己穿越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嫡女什么的,不过不是被矜贵公子追求,而是一身戎装,驰骋沙场,那模样不要太飒……
好不容易开口一次的古连翘忍不住讲给雅丽听。
雅丽是个漂亮姐们。
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笑得花枝乱颤,弯下了细腰:“嗯,你这梦我都羡慕得流哈喇子。不过,我更愿意被矜贵公子的各种甜言蜜语迷倒。醒醒吧,你这清汤寡水、缺乏营养的小妮子,就是干活的命。”
她被严重打击到,蔫儿不拉几地拿起记录本去了常福巷。
连翘毕业后,做了一名小片警。由于刚来,被安排负责一般的社区治安维护。今天是去常福巷核查流动人口。?
到社区差不多有半小时的样子,隔壁火锅店煤气罐炸了。
一声巨响,正在埋头询问登记的古连翘,如同一枚被发射的导弹,穿越时空裂缝,直达生命尽头,精准跌入了完全陌生的世界。
……
她醒了。
是初春料峭的寒风,吹得她一激灵。
黑黢黢的四周,几只野狗的身影站在高高的山岗上,点点荧光是它们饥饿的眼神。
古连翘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破草席上,周围是东倒西歪的低矮灌木和杂草,座座坟包赫然杵在面前。一阵阵酸腐气味,夹杂着几声狗吠,间或随风而来,令她反胃,想呕。
再低头一看,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个十四、五岁少女娇小玲珑的身体,穿着脏兮兮的黑袍——她看过网剧,确认这是捕快制服。
她究竟还是不敢相信:我居然也碰到了穿越这种稀奇古怪的事情?
原主零零碎碎的记忆,由模糊逐渐清晰,让换了芯子的古连翘害怕。
前几日,原主父亲古道贵被马车撞死。当原主料理完后事,收拾父亲房间时,在床底下的木箱里,发现了一本旧日记。
她预感不好,颤抖着双手翻开,才读了几页,就惊呆:与她相依为命的爹竟然是养父?!
日记记录了云霄国十四年前的那场惊心动魄、残酷异常的皇位争夺战,而古连翘生父倪铭正是这场争夺战的牺牲品。
倪铭是一名都统,当他预先知道了皇室内斗阴谋后,作为护国将军的左膀右臂,他试图加以阻止。因为这场阴谋得逞,必然会造成朝廷动荡,天下大乱。
不幸的是,倪铭的行动被对方发现了。
对方抢先报告皇上,诬陷倪铭通敌叛国。皇上不容倪铭申诉,下令处斩刑,且夷三族。
当时,没人知道养父古道贵是倪铭暗卫,所以,他得以脱身。
在行刑前,古道贵悄悄买通看守,救出了婴儿倪连翘,将她改姓古。从此,靠着做捕快的微薄饷银,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
古道贵把古连翘当男孩子养,五、六岁时,就教她念书习武。
云霄国比较开化,女儿家不必困在闺房,只要肯吃苦,出来做事没什么限制。半年前,古连翘凭着敏捷身手考上了府衙捕快,子承父业。
养父日记内容庞杂,其中有他十多年的调查情况。
古连翘认为,这些记录,虽然没有找到对方究竟是谁,但多半也是掀开当年那场阴谋的线索。
末页有几行字。
连翘吾儿:“诬陷你生父倪铭的证据在戒备森严的府衙地下室案卷库里,你要去找到它,为家族洗雪冤仇,以安亡灵。”
第二天一早,天微微亮,原主古连翘就急急忙忙赶往府衙。
去府衙,要穿过那条长长的暗巷,暗巷两边是给人压迫感的高墙。
原主走进暗巷不到十米,一辆马车迎面疾驰而来,撞倒了她,并从她身上碾过。
车夫拽住缰绳,跳下来试了试原主鼻息,进出气均已停止。
车夫从车上拽出一张草席,把尸体裹了裹,丢进马车。然后,飞奔上山,连草席带人,扔在了荒坟岗上。
他拍拍身上的泥土,盘算过不了一个时辰,野狗们就会让原主尸骨无存。
然而,他刚走不久,暴雨骤然而至,使得古连翘的肉身接住了另一时空的灵魂。她们相差八岁,同名同姓,惺惺相惜。
其实,在原主落气的那一刻,已经恍然大悟。
十几年来,一直有人在寻找养父和自己,并最终发现了他们的踪迹,立马决定格杀勿论。于是,悲剧上演:马车撞死养父古道贵,相隔几天又撞死自己。
这是原主最后的记忆,由穿越而来的古连翘承接……
古连翘陷入深深的绝望,觉得自己这是什么命,前世今生都苦得堪比黄连。不但背负了原主家的血海深仇,自己也正在被追杀。如果那个恶魔发现她还活着,一定还会来索要她的小命……
哦哦,说好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命呢?嗨,满拧,全是幻梦。老天爷也忒不厚道了。
她现在也没别的选择,只得跟原主家族绑在一起,唯一的活路,就是去拿到证据,解锁秘密,为家族洗冤,然后才能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得以安宁。
可是,那府衙案卷室,岂是一个小小捕快可以随意进出的?
管它的,开始行动吧。逼上梁山就上梁山,再犹豫,野狗们也该来吃早餐了。
反正都是个死,还不如搏一搏。
连翘在荒坟岗上摇摇晃晃站起来,蹒跚几步,跺一跺,让双脚恢复了知觉。然后,沿着坑坑洼洼的盘山道,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山。
在那简陋的宅院里,连翘找到了那只木箱,拿出古道贵留下的日记。
她翻来覆去看了良久,“之乎者也”的文言文居多,让她不明白。但提到了一个叫李席华的府衙书吏,每天放衙后,李席华会去城东的春秋茶铺喝茶。
原主记忆里有李席华的模样。
古连翘想,养父古道贵性情冷漠,不喜交往,不会无缘无故记下李席华的名字。她打定主意去碰碰运气,或许能得到李席华的帮助。
看时间还早,古连翘就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清理东西,洗澡换衣,打扫卫生,做饭吃饭,睡会儿觉,养养精神。
养父古道贵留下许多书,其中大部分是兵书,这些书原主从小就读过。因为承接了记忆,因此,古连翘现在读起来也毫不费力,甚至有些入迷。
不知不觉几个时辰过去。
傍晚时分,连翘在柜子里抓了把散碎银两揣进兜里,然后出了门,往东拐。
城东春秋茶馆,大红灯笼高高挂,茶香四溢,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古连翘头一次见这古代茶铺,头一次接触古人,有些怕怕的,迈不开脚。双手也微微颤抖。
她站在门口,举目扫描一遍茶客们,没有发现李席华。
向堂倌打听,堂倌说在西北角的包间内。
古连翘先把包间的茶钱给结了,然后,穿过大堂,来到西北角一间敞开的弧形雕花门前。
只见一位青衫老者正坐在里面的一张案几旁,很舒适地捧着一本书,读得眉飞色舞。时而抿口茶,时而敲击案几,屋外的喧闹丝毫没影响到他的自得其乐。
古连翘知是李席华,鼓足勇气,学着网剧里古人的样子,上前拱手施礼:“李叔,晚辈古连翘打扰了。”
李席华听到低似蚊子的声线,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什么事?”
“晚辈可否请教一二。” 嗫嚅完,连翘“刷”地一下红了脸。
李席华向对面椅子翘了翘山羊胡子。
古连翘抖抖长衫坐下,稳住心神:“李叔还记得晚辈吗?晚辈是古道贵家的古连翘。”
李席华微微颔首,“父亲可好?”
“前几日已过世。”连翘大脑飞速运行,李席华这样问,说明养父和李席华交往不深,否则不会连他遭遇不测都不知道。
李席华面露些许悲戚。
连翘把诉求重复一遍:“晚辈有事请教李叔。”声音还在颤抖。
“说来听听。”
连翘站起来,关上包间门。然后吸一口气坐下。她把养父去世,生父倪铭含冤之事大致复述了一遍。
到此,她已然破了胆,镇定下来,满腔都是家仇。她必须要跟原主靠拢,跟那个现代的、内敛的古连翘说拜拜。否则,她没办法在这个环境立足,更谈何报仇雪恨。
李席华用袖口虚擦几下没有的眼泪,慢慢道:“见过你小时候,古兄说,乡下老婆,也就是你娘生你时难产去世,没人照顾你。所以,把你接来独自抚养。没料到,你却是倪都统的后代。”
古连翘颔首。
在这古代社会,总算有位熟人肯相认,古连翘要赶紧抓住。
“李叔,你能不能帮晚辈一个忙,拿到害我亲爹的证据。”
李席华放下茶碗,沉吟一会儿,道:“古兄侠肝义胆,我李某人佩服、佩服,自愧不如。至于证据吗,这个…这个…,不太好办啊……”
一开口就堵死了路,让本来就尴尬的连翘不知该怎么接话,手心、后背开始出汗。
李席华又扯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家长里短,就沉默了。
刚好堂倌送上茶来,古连翘端起茶碗,一口一口往肚里灌。
李席华见古连翘硬着头皮坐在那里,也没有告辞的意思,三角眼一眨,打破沉默,“案卷室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的。”
“我知道,所以才请李叔帮忙想想办法。”连翘暗下决心,今晚讨不到办法,就不走。
良久,李席华缓缓道,“案卷室珍藏着皇家最高级别的档案,有侍卫把守,没有府尹手迹进不去。我确实没有办法。”
连翘思忖,李席华是府衙里的老油条,是不是想捞点好处?可她带的那点碎银,都付茶钱了。
“李叔,请你务必帮晚辈这个忙,事后我会重谢的。” 古连翘脸红到脖子根,不知道自己为啥要信口胡说。
果然奏效了,李席华放下书道,“我知道另有一扇暗门,钥匙在新来的府尹陆泊嵩那里,平日就挂在腰上。”
原主在府衙捕房上班,但在原主记忆里搜不到这么一位府尹。估计是这段时间在家料理养父丧事,没去府衙,不知道新调来的这位府尹。
“陆泊嵩还没正式到任,府衙内没人认识他。我也不认识。” 李席华刚打开一条缝,又推得一干二净。
古连翘内心打鼓,但还是耐心地等着李席华继续。
“要想拿到钥匙,得接近陆泊嵩。听说他明晚亥时去杏花楼听歌女莲心唱曲儿。你可以考虑在这上面想想办法。”
我的天,终于吐了点有用的东西。虽然李席华没有提供具体的帮助,但这个消息已经足够有用。
李席华也终于看见古连翘站了起来,跟他道谢,离开了茶馆。
在回家的路上,连翘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