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通红,却驱不散董鄂宛宛体内肆虐的寒气。她躺在广济寺禅房的床榻上,脸颊烧得绯红,额头上覆着的湿帕子不一会儿就被蒸得温热。太医诊过脉后说是冰水浸体引发的风寒,开了药便退下了。
福临坐在床边,眉头紧锁。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开董鄂宛宛额前汗湿的发丝,触到的肌肤烫得吓人。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簌簌地落在屋檐上,衬得室内更加寂静。
\"水...\"董鄂宛宛在昏迷中呢喃,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
福临立刻端起青瓷碗,小心地托起她的后颈,将温水喂到她唇边。董鄂宛宛闭着眼睛喝了几口,又陷入昏睡。水珠顺着她的嘴角滑落,福临用拇指轻轻拭去,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朵易碎的花。
\"皇上,您也该休息了。\"吴良辅在门口小声提醒,\"董鄂福晋有太医和丫鬟照顾...\"
福临一个眼神扫过去,吴良辅立刻噤声退下。自从太液池那一幕后,宫人们都见识了皇上对十一福晋的在意,谁也不敢再多嘴。
夜深了,风雪渐大。福临和衣靠在床边的圈椅上,打算就这样守一夜。他望着董鄂宛宛不安的睡颜,想起白日里她坠入冰窟的那一刻,自己的心跳几乎停止。那种恐惧是他二十年来从未体验过的——即便是幼年登基时面对多尔衮的专权,也不曾如此慌乱。
\"富察哥哥...别走...\"
董鄂宛宛突然发出的梦呓让福临身体一僵。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锦被,仿佛在梦中挽留什么人。
\"富察...哥哥?\"福临缓缓重复这个陌生的名字,眉头渐渐拧紧。他俯身靠近董鄂宛宛,\"宛宛,你在叫谁?\"
董鄂宛宛没有回应,只是在枕头上不安地摇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她的睫毛剧烈颤抖着,似乎正陷入某个激烈的梦境。
\"富察哥哥...我好怕...带我回家...\"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刺入福临的心脏。他直起身子,脸色阴沉得可怕。富察?这是哪个男人?为何从未听宛宛提起过?为何她在梦中呼唤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个莫名其妙的\"富察哥哥\"?
\"吴良辅!\"福临压低声音唤道。
老太监几乎是立刻出现在门口:\"奴才在。\"
\"去查,京城中可有姓富察的男子与十一福晋交好。\"福临的声音冷得像冰,\"尤其是...比她年长的。\"
吴良辅面露难色:\"皇上,董鄂福晋自小养在深闺,出阁前接触的外男屈指可数。奴才从未听说有什么富察家的公子...\"
\"去查!\"福临猛地一拍案几,茶盏震得叮当作响,\"朕要知道这个'富察哥哥'到底是谁!\"
吴良辅吓得一哆嗦,连忙退下安排人去查。福临转回床前,盯着董鄂宛宛潮红的脸庞,胸口翻涌着一股陌生的酸涩感。他贵为天子,坐拥四海,此刻却被一个梦中的名字搅得心烦意乱。
董鄂宛宛的梦境却与福临的怒火截然不同。在高热制造的幻境中,她回到了四年前。那是她十三岁时的夏天……
梦中的阳光那么真实,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却宁愿永远不要醒来。因为醒来后,等待她的是顺治帝炽热的眼神,是博果尔暴戾的脾气,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政治漩涡...
\"不要...我不想回去...\"她在梦中啜泣,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滑落。
这滴泪落在福临手背上,烫得他心头一颤。满腔的妒火瞬间被浇灭了大半。他叹了口气,用帕子轻轻拭去她的眼泪。
\"做了什么噩梦,哭成这样...\"他低声呢喃,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天快亮时,董鄂宛宛的高烧终于退了些。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中看到福临疲惫的面容。他靠在椅背上浅眠,眼下有明显的青黑,显然一夜未好好休息。
\"福...临...\"她虚弱地唤道,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福临却立刻醒了,俯身过来摸她的额头:\"退烧了些。要喝水吗?\"
董鄂宛宛微微点头。福临扶她起来,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了几口温水。他的动作那么轻柔,与昨夜那个因嫉妒而暴怒的帝王判若两人。
\"还有哪里不舒服?\"他问,手指仍停留在她脸颊上,贪恋那已经降下来的温度。
董鄂宛宛摇摇头,突然注意到福临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她太熟悉这种表情了——每当他有什么话想问又不敢问时,就会这样看着她。
\"怎么了?\"她轻声问。
福临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你昨晚...一直在叫一个名字。\"
董鄂宛宛心头猛地一跳。高烧中她做了关于富察傅宁的梦,难道...
\"富察哥哥。\"福临直视她的眼睛,\"他是谁?\"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董鄂宛宛感到一阵眩晕,不知是病后虚弱还是因为这个危险的问题。她该怎么解释?说那是她多年暗恋的邻家哥哥?说那是一个早已不在京城久住的人?
\"只是...小时候的一个玩伴。\"她避开福临的目光,\"很久没见了。\"
福临眯起眼睛,显然不信这套说辞:\"哦?姓富察的玩伴?董鄂府与富察家并无深交,你如何认识?\"
董鄂宛宛心跳加速。她忘了福临是个多聪明的人,随便一个谎言根本骗不了他。病中的大脑昏昏沉沉,她一时想不出更好的解释。
\"我...\"她刚要开口,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
福临立刻慌了神,连忙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好了好了,不问了。你好好休息。\"他扶她躺下,掖好被角,\"等你病好了再说。\"
董鄂宛宛闭眼假寐,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她竟然在梦中喊出了富察傅宁的名字!
福临坐在床边,看着董鄂宛宛假装睡着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她在装睡,也知道那个\"富察哥哥\"绝非什么普通玩伴。但看着她虚弱的样子,他不忍心再追问。
吴良辅轻手轻脚地进来,在福临耳边低语:\"皇上,查遍了,京城中没有姓富察的男子与十一福晋有来往。董鄂府上的人也说不认识什么富察家的公子。\"
福临眉头皱得更紧。这就奇怪了,难道\"富察哥哥\"是宛宛编造的?可她在梦中呼唤这个名字时的神情,分明满含深情...
\"继续查。\"他低声命令,\"扩大范围,查查董鄂家祖籍有没有姓富察的故交。\"
吴良辅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头退下。福临转回床前,发现董鄂宛宛已经真的睡着了,呼吸平稳了许多。他忍不住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心中那股酸涩感再次涌上。
\"你到底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他轻声自语。
千里之外的军营中,博果尔正对着地图研究战术,亲兵突然在帐外求见。
\"进来。\"他头也不抬地说。
亲兵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信:\"贝勒爷,京城来的密信。\"
博果尔一把抓过信,迅速拆开。随着阅读,他的表情从冷漠变成震惊,最后化为扭曲的愤怒。信中说董鄂宛宛在太液池冰嬉时不慎落水,皇上亲自跳入冰窟相救,之后还彻夜守护在高烧不退的她床前。
\"好一对...情深义重的'君臣'!\"博果尔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手中的信纸被捏得粉碎。
亲兵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帐内炭火噼啪作响,映得博果尔半边脸如同恶鬼般狰狞。
\"去,拿酒来!\"他突然吼道。
亲兵慌忙退下,不一会儿抱着一坛烈酒回来。博果尔直接对着坛口狂饮,酒液顺着下巴流到铠甲上,他也浑然不觉。
喝到半醉时,他一把掀翻了案几,地图和军报散落一地。亲兵们站在帐外,无人敢进去劝阻。
\"董鄂宛宛...\"博果尔喃喃念着这个名字,语气从愤怒渐渐变成痛苦,\"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又灌了一大口酒,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董鄂宛宛的情景。那时她在马场上策马奔驰,笑容明媚如朝阳。他从未见过那样自由恣意的女子,一眼就沦陷了。
\"我那么爱你...\"他对着空荡荡的军帐自语,声音哽咽,\"甚至不惜得罪九哥也不要放弃你...而你却...\"
酒坛从他手中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博果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拔出佩刀对着帐内的木柱一阵乱砍,木屑纷飞。
\"九哥!董鄂宛宛!\"他嘶吼着,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你们给我的羞辱,我要你们百倍偿还!\"
发泄过后,博果尔瘫坐在地上,酒气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狼狈不堪。亲兵这才敢进来,小心翼翼地扶他起来。
\"贝勒爷,保重身体...\"
博果尔甩开亲兵的手,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一头栽倒。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终于昏睡过去,梦中全是董鄂宛宛的身影——马场上英姿飒爽的她,新婚之夜冷若冰霜的她,还有...在另一个男人怀中微笑的她。
一滴泪水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消失在脏乱的胡茬中。
广济寺的禅房里,董鄂宛宛从噩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窗外已是黄昏,残阳如血,透过窗纸映在墙上,像一幅抽象的画。
\"做噩梦了?\"
熟悉的声音从身侧传来。董鄂宛宛转头,看到福临仍坐在床边,手中拿着一本书。他似乎一直守在这里,寸步不离。
\"嗯。\"她轻声应道,嗓子仍然沙哑。
福临放下书,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烧退了不少。\"他的手掌温暖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董鄂宛宛突然感到一阵愧疚。眼前这个男人,是大清的皇帝,却为了照顾她放下一切政务,守在这简陋的禅房里。而她梦中呼唤的,却是另一个永远无法相见的男人。
\"福临...\"她犹豫着开口,\"关于那个'富察哥哥'...\"
福临却摇摇头,打断她:\"等你病好了再说。\"他帮她掖了掖被角,\"现在,好好休息。\"
董鄂宛宛看着他强颜欢笑的样子,心中酸楚。她知道福临一定派人去查了,也一定什么都没查到。因为在这个京城里,早就没有富察傅宁这个人了。
她闭上眼,任由福临握着她的手。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不仅仅是一个博果尔,还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富察哥哥\"。
最后一缕夕阳也被暮色吞噬。黑夜降临,笼罩着这个充满秘密的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