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过后,襄亲王府的庭院里积了几处小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董鄂宛宛倚在窗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串佛珠——这是她从寺庙带回来的唯一物件。
佛珠突然断了线,乌木珠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宛宛怔怔地看着四散的珠子,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雨夜,那座古寺,那间禅房...
那是博果尔出征前一个月。朝堂上福临与博果尔因为军务争执不休,她怕两兄弟闹僵,主动提出去西山寺庙为大军祈福。本想着清净几日,谁知...
\"福晋?\"芍药的声音将宛宛拉回现实,\"您的手...\"
宛宛低头,发现自己的指甲不知何时深深掐入了掌心,留下四个月牙形的红痕。她松开手,强扯出一个笑容:\"没事。\"
芍药蹲下身收拾散落的佛珠,轻声道:\"福晋若是想王爷了,不如去灵前上柱香?\"
王爷?博果尔?宛宛胸口一阵刺痛。府里上下都以为她这些日子郁郁寡欢是在思念亡夫,谁又能想到,她痛苦的是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日在寺庙,她本在禅房抄经,忽闻皇帝驾到。福临说是来上香祈福,却径直找到了她的住处。雨声渐大,禅房内烛火摇曳,他看着她,眼中是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福晋?\"芍药担忧地唤道。
宛宛猛地站起身:\"备水,我要沐浴。\"
浴桶里热气蒸腾,宛宛将自己整个浸入水中,直到肺里的空气耗尽才猛地抬头,水花四溅。她用力搓洗着手臂,仿佛要擦去什么看不见的污秽。那晚的记忆如附骨之疽——福临的唇贴在她耳边说\"朕会好好珍惜\",他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还有...那抹落在白绢上的刺目鲜红。
\"我从来没和博果尔圆房...\"宛宛喃喃自语,声音淹没在水声中。作为现代人,她本不该在意这些,可这个时代的道德枷锁还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最讽刺的是,她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法学院高材生,竟在这里为\"贞洁\"问题痛苦不堪。
\"福晋,您搓得太用力了。\"蔷薇递来澡豆,惊讶地发现宛宛的手臂已经泛红,\"会伤着皮肤的。\"
宛宛这才停下,看着自己发红的皮肤,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脏...太脏了...\"
蔷薇和芍药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自从那日骑马回来,福晋就时常这样魂不守舍,有时自言自语,有时突然落泪。她们只当是思念亡夫过度,哪里知道主子心里真正的心结。
\"福晋,奴婢新学了种发式,给您试试可好?\"蔷薇试图转移话题,拿起梳子为宛宛梳理湿发。
宛宛任由她摆弄,目光空洞地望着水面上的花瓣。那晚之后,福临确实待她极好,甚至承诺会照顾她整个董鄂家族。可后来呢?博果尔战死,她成了寡妇,而福临...
\"福晋,吴公公来了,说是皇上赏了东西。\"门外小丫鬟怯生生地禀报。
宛宛猛地从浴桶中站起,水哗啦啦洒了一地:\"就说我身子不适,不便接赏!\"
小丫鬟吓得一哆嗦,芍药连忙追出去安抚。蔷薇赶紧用大毛巾裹住宛宛发抖的身子:\"福晋别急,奴婢去打发他走。\"
宛宛蜷缩在床角,湿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为什么就是躲不开他?为什么非要提醒她那晚的荒唐?她抓起枕头狠狠砸向墙壁,又迅速抹去眼角的泪水——不能让下人看见她这副模样。
前院隐约传来争执声,片刻后蔷薇回来,手里捧着一个锦盒:\"吴公公硬要留下这个,说是皇上特意为福晋寻的安神香。\"
宛宛看都不看:\"扔了。\"
\"这...\"蔷薇犹豫道,\"怕是会惹怒皇上...\"
\"那就烧了!\"宛宛声音尖利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见蔷薇惶恐的样子,她深吸一口气,放缓语气,\"先...先放着吧。\"
蔷薇小心翼翼地将锦盒放在多宝阁上,又端来安神茶:\"芍药特意熬的,说是能安眠。\"
宛宛接过茶盏,热气氤氲中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她想起那晚事后福临温柔地为她拭泪,说会保护她一辈子。当时她竟有一瞬间的心动——多么可笑!一个现代女性,居然会因为皇帝的垂怜而动摇?
茶很苦,苦得她眼泪又涌了上来。芍药和蔷薇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她们眼中的福晋是为亡夫伤心欲绝的贞洁烈妇,哪知道她内心正在唾弃自己的\"不洁\"。
\"你们下去吧。\"宛宛摆摆手,\"我想静一静。\"
待丫鬟们退下,宛宛从妆奁最底层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她偷偷让魏丑夫从药铺买的藏红花。手指摩挲着冰凉的瓷面,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脑海...
\"不。\"她猛地将瓷瓶扔回妆奁。作为法学系学生,她比谁都清楚生命的可贵。就算要反抗命运,也不该用这种方式。
与此同时,乾清宫内,福临正焦躁地来回踱步。吴良辅跪在地上,额头贴地,大气不敢出。
\"她真这么说?'身子不适'?\"福临声音阴沉。
\"回皇上,千真万确。\"吴良辅战战兢兢道,\"奴才看福晋脸色确实不好,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福临一拳砸在案几上,茶盏跳了起来:\"又是为了博果尔!人都死了这么久,她还...\" 他突然顿住,转向一旁的老太监李玉,\"你说,怎么才能打动一个女人的心?\"
李玉是宫里的老人了,伺候过两代皇帝,闻言眼珠一转,故作糊涂:\"皇上说的是...哪位娘娘?\"
福临瞪了他一眼:\"少装糊涂!朕是说董鄂...是说那种才貌双全,却又对亡夫念念不忘的女子。\"
李玉捋着并不存在的胡须,作思考状:\"这个嘛...老奴以为,女子最是心软。皇上若以真心相待,假以时日...\"
\"朕没有时间了!\"福临打断他,\"百日之约转眼就到,她现在还整日为博果尔伤心!\"
李玉小心翼翼道:\"那...投其所好?老奴听说董鄂...那位夫人喜欢诗词书画...\"
福临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朕送了多少诗词字画,她看都不看。\"他想起那日宛宛在马场上的舞姿,心头又是一热,\"她给朕跳舞时,明明...\"
\"跳舞?\"李玉敏锐地抓住了重点,\"那位夫人会跳舞?\"
福临点头,眼中浮现痴迷之色:\"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朕从未见过那样的舞姿...\"
李玉露出恍然表情:\"老奴斗胆,皇上何不设个赏菊宴,邀王公大臣及其家眷同乐?席间可安排舞乐助兴,若那位夫人肯献舞...\"
\"她不会肯的。\"福临摇头,随即又想到什么,\"但若是太后下懿旨...\"
李玉连忙道:\"皇上圣明!有太后懿旨,那位夫人断不敢推辞。\"
福临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好!朕这就去慈宁宫。\"他走了两步又回头,\"对了,去库里把那套孔雀翎舞衣取来,还有那对金镶玉的臂钏...都准备好。\"
李玉躬身应是,待福临走远,才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伴君如伴虎啊,尤其是这头为情所困的年轻老虎。
夜幕完全降临,襄亲王府内一片寂静。宛宛独自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中憔悴的自己。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眉眼,突然想起那晚福临也是这样抚过她的脸,说她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
\"恶心!\"她猛地将梳子砸向镜子,梳子弹回来,在手上留下一道红痕。为什么就是忘不掉?为什么那些细节如此清晰?她应该恨他的,如果不是他...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福晋,魏护卫求见。\"
宛宛迅速擦了擦眼角:\"进来。\"
魏丑夫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个食盒:\"福晋一天未进食,奴才...属下让厨房做了些清淡的。\"
他的自称从\"奴才\"变成\"属下\",宛宛注意到了,却没有点破。食盒打开,是一碗鸡丝粥和几样小菜,香气顿时充满了内室。
\"谢谢。\"宛宛轻声道,突然发现魏丑夫的手上有几处烫伤,\"你这是...\"
魏丑夫迅速将手背到身后:\"属下笨手笨脚,不妨事。\"
宛宛心头一暖——这粥分明是他亲手熬的。在这个陌生的时空,至少还有这样真心待她的人。她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味道意外地好。
\"丑夫,\"她突然问,\"若有一件事,明知是错的却已经做了,该怎么办?\"
魏丑夫沉默片刻:\"属下不懂大道理。但属下知道,福晋从来不是会做错事的人。\"
\"如果我做了呢?\"宛宛追问,声音发颤,\"很错很错的事...\"
魏丑夫的目光坚定而温柔:\"那就原谅自己。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宛宛心中某个紧锁的匣子。泪水夺眶而出,滴进粥碗里。是啊,她何必用这个时代的道德标准来审判自己?那晚的事,说到底不过是两个成年人在特殊情境下的情难自禁...
\"福晋...\"魏丑夫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递上一方干净的帕子。
宛宛接过帕子,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两人都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一时间,室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声响。
\"我没事了。\"宛宛勉强笑了笑,\"你去休息吧。\"
魏丑夫躬身退下,走到门口又回头:\"福晋,无论发生什么,属下...永远在您身后。\"
门轻轻关上,宛宛的泪水再次决堤。这次不再是自责的泪,而是释然的泪。她擦干眼泪,看向镜中的自己——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已经清明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