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麓草场,夕阳染红了整片天空。
曾经荒芜的草场如今已焕发生机——俱卢族的帐篷如雪莲般点缀其间,般度族的巨人们正扛着粗壮的木材,帮忙搭建更为坚固的房屋。
炊烟袅袅,孩童们在草地上追逐嬉戏,远处传来牧人悠扬的歌声。
当李当归骑着影狩雷痕出现在草场边缘时,整个部落瞬间沸腾了。
“阿尔盖布大人回来了!”
欢呼声如浪潮般传开,族人纷纷涌上前来。
大祭司拄着骨杖快步走来,皱纹纵横的脸上满是欣喜:“预言之子,祖灵庇佑您平安归来!”
夜幕降临,篝火熊熊燃烧。
巴图等三十六子和俱卢战士已经留在紫金关和螭吻军一起镇守边疆,李当归没通知巴图和其他在紫金关的战士——若他们知道,必定会抛下军务跟随。
而极北之地,人多反而危险。
部落里剩余的七十二女齐聚一堂,烤全羊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马奶酒的醇厚让气氛愈发热烈。
李当归坐在主位,灰白的眸子映着跳动的火焰。
酒过三巡,他放下酒碗,声音平静却清晰:
“我要去极北之地。”
欢笑声戛然而止。
“什么?!”大祭司手中的骨杖“咚”地砸在地上,“您疯了吗?我们好不容易才从那里逃出来!”
一名七十二女的成员颤抖着开口:“那里有黑潮……有吃人的怪物……阿尔盖布大人,您不能去!”
坐在后面的般度族的巨人们也停下撕扯羊肉的动作,铜铃般的眼睛瞪得老大。
李当归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白泽的信:“‘智慧’帝子指引,极北之地或有转机。”
大祭司接过信纸,枯瘦的手指微微发抖:“可、可那是必死之地啊!”
“白泽先生不会害我。”李当归目光坚定,“若真十死无生,他不会让我前往。”
宴席的气氛彻底冷了下来。
七十二女中年纪最小的雨女霰珠突然哭出声:“您要是死了,我们怎么办?”
李当归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轻轻擦去她的眼泪:“相信我,我会回来。”
他环视众人,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此事已定,不必再劝。”
大祭司张了张嘴,最终深深俯首:“……遵预言之子旨意。”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李当归独自收拾行装。
雷痕的六只眼睛在黑暗中闪烁,低吼声中带着不安。
李当归拍了拍它的脑袋:“你准备好了吗?”
他跨上影狩慢慢的离开部落。
忽然,身后一阵急促的骨笛声划破寂静——
雀翎从部落边缘飞奔而来,手中骨笛泛着青灰色的光泽。
她吹响最后一个尖锐的音符,远处密林中顿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一头体型稍小的影狩冲破雾气,六目幽绿,停在她身旁低伏身躯。
李当归皱眉:“雀翎?你这是……”
“我和你一起去。”她利落地翻上影狩背脊,皮甲上的雪狼图腾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不行。”李当归断然拒绝,“极北之地不是儿戏。”
雀翎灰白的眸子直视他:“我不是为了护送你,而是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看着雀翎那坚定无比的眼神,李当归不再劝阻。
两头影狩并肩冲向北方,踏碎草叶上的霜花。雀翎的骨笛始终悬在唇边,偶尔吹出几个低音,惊飞沿途的寒鸦。
身后的俱卢部落,大祭司带着剩余的族人跪在祭坛面前,每人手中捧着一件物品:
“祖灵的护符、净化的雪水、指引方向的骨笛……”老祭司将这些东西一一摆放到祭坛上,“请务必带回我们的预言之子......”
一个月很快过去。
黑石山脉以北,天地间只剩下一片苍茫的雪白。
寒风如刀,卷着细碎的冰晶抽打在李当归和雀翎的脸上。
一个月来,他们连续不停的赶路,终于越过了黑石山脉。
他们的兽皮袄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壳,呼出的白气还未散尽就被冻成细小的冰粒。
两头影狩不安地刨动着六足,鼻孔喷出的白雾越来越急促——极北之地的寒气,连这些北地异兽都已无法承受。
“就到这里吧。”雀翎俯身抱住自己的影狩,额头抵在它冰凉的鳞片上。
那影狩低吼一声,幽绿的六眼中竟似有泪光闪动。
李当归也轻抚雷痕的脖颈,这头陪伴他多日的巨兽此刻浑身颤抖,鳞片缝隙间凝结着冰霜。
“回去。”他拍了拍雷痕的背脊,“等我回来。”
雷痕仰头发出一声长啸,声震雪原,最终却只能一步三回头地朝南方退去。
另一头影狩紧随其后,两头巨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中。
雀翎蹲下身,从雪地里挖出一簇暗红色的苔藓:“‘血绒苔’,生长在极北之地特有的食物。”她将苔藓碾碎,灰白瞳孔骤然收缩,“……是新鲜的。”
李当归望向北方——那里除了肆虐的风雪,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知道,白泽所说的“答案”,或许就在这片死亡的白色之后。
风雪呼啸,李当归和雀翎踩着没膝的积雪,艰难地走进一座废弃的石屋。
厚重的石墙隔绝了部分寒风,但屋内依旧冷如冰窖。
雀翎熟练地拆下几块腐朽的木梁,从怀中取出火石,又掏出一小包油脂——那是临行前从影狩鞍具上刮下的兽脂。
火焰终于腾起,微弱的暖意驱散了一丝寒意。
两人围坐在火堆旁,火光映照着石墙上古老的刻痕——那是俱卢族留下的狩猎图腾,如今已被冰霜覆盖大半。
雀翎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指,声音低沉:“极北深处,有些东西比黑潮更可怕。”
她盯着跳动的火焰,开始讲述那些流传在俱卢族战士间的古老秘闻—— “亡者之息。”
“那是终年笼罩极北深处的诡异极光。”雀翎的声音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据说,它偶尔会照亮冰原,但光芒中显现的……是过去死者的幻影。”
李当归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祖灵护符:“有人亲眼见过?”
“有。”雀翎点头,“三百年前,我族曾有一支探险队深入极北,只有一人回来。他说……在那极光中,看到了自己早已战死的父亲。”
雀翎又往火堆里添了块兽脂,火焰“噼啪”炸开几点火星。
“更可怕的是寒风。”她压低声音,“传说那风带着古老诅咒,能冻结血肉,侵蚀灵魂。未受保护的人,会逐渐失去意识,最终……”
她伸手在冰墙上画了个扭曲的人形。
“化为冰雕,成为‘风语者’——被寒风操控的亡灵。”
屋外风声骤然大作,仿佛在应和她的描述。
“还有那些冰川。”雀翎指向北方,“它们会移动,吞噬闯入者。冰层深处……封印着上古巨兽的残骸。”
她突然停下,火光照亮她凝重的侧脸:“有时候,冰层里会传出低语声。”
李当归沉默良久,才开口:“你相信这些传说?”
雀翎灰白的眸子映着火光:“不知道。但当年那支探险队的最后一人……”
“他回来三天后就疯了,总说听见冰层里的声音在叫他。”
火光映照着石屋斑驳的墙壁,雀翎从怀中取出一块陈旧的兽皮地图,上面用暗红色颜料勾勒着极北之地的轮廓,边缘处标注着几处潦草的符号。
“我们不是完全没有倚仗。”她指尖点向地图北侧的一片冰川裂隙,“焚霜蛾群居于此,它们的鳞粉能短暂隔绝寒风。”
焚霜蛾——冰蓝色的翅膀如斗篷般宽大,鳞粉洒落时,会化作细碎的冰晶萦绕在人身周,形成一层薄薄的屏障。
但最神奇的是,当它们主动停落在人皮肤上时,身躯会开始燃烧,释放出一到两个时辰的温暖,直至化为灰烬。
“缺点是……”雀翎轻声道,“它们一生只能温暖一个人一次。”
她的手指又移向另一处标记——那是几条交错的红色细线,如同血管般延伸在冰川之间。
“血髓藤,生长在冰缝深处。”雀翎从腰间皮囊中取出一小段干枯的赤红藤蔓,“三年前我随狩猎队采集过,汁液像烈酒一样烧喉,但能让人在暴雪中坚持三天不冻僵。”
藤蔓断面还残留着暗红的痕迹,凑近能闻到铁锈般的腥气。
李当归忽然想起,俱卢族战士冲锋前总会饮下一种血色液体——原来根源在此。
“至于雾隐牦牛……”雀翎的指尖悬在地图最北端的空白处,“我只在祖巫的歌谣里听过。”
传说这种巨兽通体半透明,毛发如凝固的雾气,呼出的气息能融化坚冰。
它们踏过的雪地会留下沸腾的蹄印,是穿越极寒风暴最理想的坐骑。
“但近百年来,没人真正见过活的雾隐牦牛。”雀翎收起地图,“或许早已灭绝。”
屋外风雪更急了,冰晶拍打在石墙上发出细密的脆响。
李当归拨弄着火堆,突然问道:
“如果找不到这些……”
“那我们大概会变成‘风语者’的一部分。”雀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算笑的表情,“不过——”
她从行囊深处取出两只骨雕的小瓶,瓶身缠绕着某种发光的蓝色苔藓。
“出发前,我偷了大祭司的‘霜蛾茧’。”她晃了晃瓶子,里面传出细微的蠕动声,“够我们用两次。”
在这片连传说都会冻结的土地上,他们唯一的盟友,竟是这些朝生暮死的生灵。
石屋外,暴风雪嘶吼如狂兽,冰晶不断从缝隙中渗入,在墙角堆积成惨白的霜花。
火堆早已熄灭,最后一丝余温也被寒气吞噬。
李当归背靠冰冷的石墙,僵硬地坐着,刻意与雀翎保持着半臂距离——尽管他的睫毛已结满冰霜,手指冻得发青。
雀翎看了他一眼,突然嗤笑一声:“阿尔盖布大人,你是准备冻成冰雕给黑潮当路标吗?”
不等李当归回答,她直接拽住他的胳膊,用力一拉。
李当归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她扯到铺着兽皮的角落。
“在极北,”雀翎利落地解开自己的皮袄前襟,露出里面双层缝合的羊毛衬里,“活人比规矩重要。”
她将皮袄展开成毯状,不由分说盖在两人身上,又抓起李当归僵硬的手按在自己腰间——那里缠着一条血髓藤编织的腰带,正散发出微弱的热量。
“别多想。”她背对着李当归躺下,声音闷在毛领里,“就当抱了块会发热的石头。”
李当归僵了片刻,终于慢慢放松下来。
雀翎的脊背紧贴着他的胸膛,隔着衣物能感受到她平稳的心跳。
血髓藤的热量如涟漪般扩散,融化了凝结在他袖口的冰碴。
“你之前……”李当归斟酌着词句,“经常这样取暖?”
“嗯。”雀翎的呼吸在面前石墙上凝出白霜,“三年前黑潮爆发时,我和七个姐妹挤在一个冰窟里……最后活下来的,只有靠得最近的两个。”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让李当归想起焚霜蛾——燃烧自己,只为换取他人片刻温暖。
在这片连神明都抛弃的土地上,体温是最后的货币。
当第一缕惨白的晨光透过冰窗时,两人早已分开。
雀翎面无表情地整理装备,李当归沉默地擦拭祖灵护符。
昨夜那点微妙的尴尬,仿佛也随着体温的消散而冻结。
直到准备踏出石屋前,雀翎突然抛来一个小皮囊:“喝一口。”
李当归拧开盖子,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是血髓藤汁液。
“今天要横穿‘泣风谷’。”她系紧骨笛,灰白瞳孔里映着门外无尽的雪原,“那里连呼出的气都会结冰。”
两人艰难的赶路,大概用了半天多的时间就穿越了‘泣风谷’。
此时风雪稍歇,但寒意却更加刺骨。
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一片暗红色的石阵——十二根高耸的石柱如獠牙般刺向天空,表面刻满扭曲的符文,那些纹路仿佛在缓缓蠕动,如同活物。
石柱之间,散落着风化的骸骨,有些还挂着残破的衣物,像是被某种力量瞬间抽干了生命。
“这是……”雀翎的呼吸凝成白雾,“我从没听族人提起过。”
两人谨慎地靠近,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起初只是风声中的杂音,像是有人在远处窃窃私语。
可渐渐地,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不是从耳朵传入,而是直接在脑海中响起。
“献上血肉……”
“解开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