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川的风裹着草腥气掠过金莲花海时,蔡佳轩正倚着毡帐立柱擦拭细长竹杖。这根寻常竹枝经北地风沙淬炼,已泛起温润玉光,杖头刻着王嘉馨亲手写的法阵和佛经,在暮色中轻晃如流霞。帐外传来羯鼓与口弦琴相和之声,混着乳酒香气飘入,原是鲜卑牧民在举行秋祭前的欢宴。
“相公且看。”王嘉馨掀帘而入,广袖间漏出细碎星光。她腕上戴着新得的鲜卑银镯,九道棱纹刻着狼首图腾,“斛律部的老哈敦说,这是用苍狼骨融铸的护生镯,可镇邪祟。”
蔡佳轩抬眼,见她乌发上别着朵晒干的蓝蝴蝶花,衬得面如皎月。自当日离开长江边,两人辗转北境数年,她的鲜卑语已能与牧民对答如流,此刻正用鹿皮袋装着奶豆腐,指尖还沾着乳白汁液。
帐外忽然传来幼童哭声。蔡佳轩挑眉,掀帘望去,只见数十步外的毡帐前,一位妇人正抱着抽搐的孩童跪地祈祷,旁边立着个穿兽皮坎肩的少年,腰间悬着雕花木弓,正是哈敦的长孙拓跋野。
“又是羊痫风?”嘉馨跟出来,指尖拂过腰间九龙剑穗。自进入敕勒川,他们已见过三起类似病症——孩童忽然惊厥抽搐,口吐白沫,醒后却如失忆般不知前事。
拓跋野见他们走来,忙用生硬汉语道:“巫医说,是山神收走了魂灵。”他身后的毡帐内,隐约可见牛头骨图腾在火光中摇晃,萨满鼓的节奏突然急促,如催命符般敲得人心慌。
蔡佳轩皱眉,目光扫过远处起伏的阴山。暮色中,山体轮廓如巨兽俯卧,腰间缠绕的白雾似有若无,透着诡谲。他忽然想起日间在草甸所见:数十头牛羊尸体呈环形倒伏,嘴角皆有黑血,眼眶却空空洞洞,似被某种力量吸走了眼珠。
“嘉馨,你闻这风里的味道。”他轻声道。王嘉馨闭目吸气,素白裙裾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忽然睁眼:“是...腐草混着铁锈味?”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狼嚎。群狼仿佛收到讯号,从阴山脚下蜂拥而出,绿莹莹的眼睛在暮色中连成鬼火之河。牧民们惊呼着操起木杆,拓跋野摘下弓箭,弓弦却在发抖。
蔡佳轩竹杖轻点地面,青芒骤起如涟漪扩散。头狼扑至丈前忽然定住,喉间发出呜咽,前爪伏地不起。其余狼崽亦纷纷蜷伏,竟是被竹杖内的先天一气法阵震慑。
王嘉馨走到妇人身边,指尖轻抚孩童眉心,取出随身玉瓶倒出一滴甘露。晶莹水珠渗入皮肤,孩童忽然剧烈咳嗽,吐出团黑色絮状物,随即沉沉睡去。妇人见状,立刻匍匐在地亲吻她的鞋面。
“明日带我们去见萨满。”蔡佳轩扶起拓跋野,竹杖指向阴山腰间的白雾,“那里有东西在窥伺。”
次日辰时,拓跋野牵着两匹矮脚马,带二人往阴山而去。沿途草甸上散布着石堆敖包,每座敖包上都缠着褪色的经幡,风过时发出沙沙轻响,似有无数亡灵在私语。
“萨满住在‘查干敖包’下。”拓跋野指着山顶积雪的巨石,“三年前一场暴雪后,他就不再说话,只在月圆时击鼓。”少年的语气里混着敬畏与恐惧,“阿爷说,他能与祖先的魂灵对话。”
行至半山,忽见松树下立着鹿头骨祭台,台面上摆着七个青铜碗,碗中盛着凝固的血膏,中央插着支鹰羽箭,箭杆上刻满歪扭符文。王嘉馨刚要触碰,蔡佳轩忽然扣住她手腕,竹杖凌空画咒,血膏竟瞬间化作飞灰。
“是生魂咒。”他面色凝重,“用活物生魂养蛊,难怪牛羊暴毙,孩童失魂。”
绕过祭台,前方出现片白桦林,每棵树干都刻着狰狞鬼脸,树皮剥落处露出暗红纹路,似被血浸透。林深处传来萨满鼓的闷响,咚——咚——如同大地的心跳。
萨满的毡帐用狼皮覆盖,帐前立着九根图腾柱,每根柱顶都绑着风干的人头骨,眼窝处嵌着绿松石,在阳光下泛着幽光。拓跋野忽然止步,脸色惨白:“阿爷说,擅入者会被抽走脚筋,献给山神。”
王嘉馨解下腰间玉佩放在敖包上,用鲜卑语朗声道:“柔然部嘉仪公主之女,求见查干萨满。”她虽非鲜卑贵族,却曾在平城听一位柔然遗老讲过族中秘史,此刻冒用身份,只为取信。
鼓声骤停。毡帐门帘无风自起,露出个佝偻身影。那人浑身挂满兽骨铃铛,脸上涂着蓝白相间的油彩,额心嵌着枚圆形铜片,映出扭曲的人影——正是蔡佳轩与王嘉馨。
“汉家的剑仙,柔然的公主。”萨满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石板,“来破我的往生咒?”
蔡佳轩踏前半步,竹杖横在胸前:“往生咒需用七七四十九具生魂祭炼,你身为萨满,竟行此伤天害理之事?”
萨满忽然发出尖笑,震得图腾柱上的头骨哗哗作响:“你们懂什么!三年前暴雪,三十六个部落的人冻死在阴山下,山神收走了他们的魂灵,让他们永世在冰湖里受冻!我若不召回魂灵,整个敕勒川都要遭灾!”
王嘉馨注意到他袖口露出的皮肤呈青紫色,指尖生着黑毛,分明是中了尸毒。她示意蔡佳轩稍安,缓步走近萨满:“你可知,强留魂灵于阳世,只会让他们沦为孤魂野鬼?那些孩童的病症,正是被游离生魂冲撞所致。”
萨满闻言,铜片下的眼睛剧烈颤动。他忽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伤疤——那是道深可见骨的爪痕,周围皮肤爬满蛛网状黑纹。“是它...是阴山的雪鬼!”他浑身发抖,铃铛响成一片,“它说只要献祭生魂,就放部落亡魂往生...”
蔡佳轩目光一凛,竹杖顶端青芒大盛:“雪鬼?可是由怨气凝结的冰魄精?”
萨满点头,忽然剧烈咳嗽,吐出黑血。王嘉馨见状,取出玉瓶喂他服下甘露:“先镇住尸毒,再带我们去见雪鬼。若真如你所言,我等自会助亡魂超脱。”
萨满盯着她手中玉瓶,忽然伏地叩首:“长生天在上...请两位使者救我族人...”
戌时三刻,月上柳梢。萨满在前引路,踩着布满冰棱的石阶往阴山深处而去。蔡佳轩以竹杖探路,每走十步便布下镇邪符篆,王嘉馨则撒下朱砂,在雪地上画出往生咒文。
行至山腰凹陷处,忽见一扇冰门巍然矗立,门缝中渗出寒气,地上积雪凝结成冰晶莲花。萨满取出兽骨号角,吹起低沉的调子,冰门上的霜花竟缓缓蠕动,拼出一张人脸轮廓。
“是守魄兽。”蔡佳轩将王嘉馨护在身后,“以生魂为食,专守阴魂出入之所。”
冰门轰然开启,内里是深不见底的洞窟,洞顶垂着冰钟乳,每根乳尖都挂着冰晶,映出憧憧鬼影。萨满鼓响起,洞窟两侧突然浮现无数光点——那是被困的生魂,如萤火虫般扑朔着,却始终无法靠近洞口。
“看那里。”王嘉馨指着洞窟深处,冰墙后隐约可见座高台,台上摆着三十六具水晶棺,棺中躺着穿戴盛装的尸体,眉心都插着银钉。
“这是锁魂阵。”蔡佳轩咬牙,“用部落长老的尸身镇住生魂,雪鬼好大的野心!”
话音未落,洞窟深处突然传来尖啸,冰层应声而裂。一条巨大的白蛇破土而出,蛇身缠绕着无数魂灵,蛇信吞吐间露出冰晶般的毒牙——所谓雪鬼,竟是由万缕怨气凝成的冰蛇精。
“凡人也敢坏我好事!”冰蛇张口,喷出刺骨寒风,瞬间将地面冻成冰镜。蔡佳轩竹杖点地,青芒化作屏障挡住寒流,王嘉馨趁机甩出九龙剑穗,穗上银龙虚影嘶鸣,缠住冰蛇七寸。
“嘉馨,护着萨满破阵!我来拖住它!”蔡佳轩跃至半空,竹杖舞成青莲花影,每一击都砸在冰蛇要害。然而冰蛇身体碎了又聚,生魂依附其上,竟如打不死的小强。
王嘉馨扶起萨满,指他咬破指尖,按在水晶棺银钉上:“念你们部落的往生咒,送长老归天!”萨满颤抖着照做,苍老的歌声在洞窟中回荡,如泣如诉。随着银钉拔出,棺中尸体渐渐化作尘土,被困生魂终于得以解脱,纷纷飘向洞外的月光。
冰蛇感受到生魂流逝,发出凄厉惨叫,蛇身骤然膨胀数倍,朝王嘉馨扑来。蔡佳轩见状,不顾消耗本命真元,将竹杖抛向空中:“太初有道,化身为剑!”青竹瞬间化作万丈巨剑,带着先天一气斩下,冰蛇应声而碎,魂灵们在剑光中化作金色光点,冉冉升空。
洞窟震动,冰钟乳纷纷坠落。蔡佳轩抱住王嘉馨跃出洞口,回头只见萨满跪在废墟中,望着飘向银河的魂灵泪流满面。那些光点聚成光带,如同敕勒川的星河倒悬,最终消失在月华中。
“他们...回家了。”萨满喃喃道,脸上的尸毒已退,露出本来面目——那是个约摸四十岁的中年男子,眼角刻着岁月的纹路。
王嘉馨取出最后一滴甘露洒在冰窟入口:“此后每月十五,以奶酒祭敖包,魂灵自会顺遂往生。切记,人力不可逆天,执念只会招祸。”
拓跋野不知何时赶来,见状跪地叩首:“两位仙人救了整个部落,请受我拓跋氏一拜!”
蔡佳轩扶起他,望着东方既白的天际,忽然想起谢道韫曾说:“苍生皆有执念,需以慈悲化之。”他握紧王嘉馨的手,竹杖在晨风中轻颤,仿佛在应和这个道理。
回到部落已是正午。牧民们围上来,见孩童们活蹦乱跳,纷纷献上奶酪与马奶酒。哈敦亲自为两人戴上花环,用鲜卑语唱道:“雄鹰掠过草原,带来长生天的祝福...”
王嘉馨望着欢腾的人群,忽然轻笑:“相公,你看这些牧民,所求不过是牛羊平安,亲人康健。可世间多少纷争,皆因欲念而起。”
蔡佳轩望着远处重新聚集的牛羊群,想起冰窟中那些被困的魂灵,长叹道:“萨满因念及族人,竟被邪祟利用。可见善恶只在一念,执念便是魔障。”
此时拓跋野牵来两匹马,马鞍上放着新制的皮水囊。哈敦走过来,眼中含着泪水:“前方是羌族地界,多有匪患。愿苍狼护佑你们。”
王嘉馨解下护生银镯还给她:“留着给更需要的人吧。真正的护佑,在人心向善处。”哈敦一愣,随即郑重点头,将镯子套回手腕。
两人翻身上马,马蹄踏过金莲花海,惊起群群彩蝶。蔡佳轩回望部落,见萨满正在敖包前洒水祝祷,牧民们围着篝火跳起鹰舞,脸上再无阴霾。
“嘉馨,你说世间战乱不息、妖魔肆虐,究竟是妖魔本恶,还是人心招魔?”他忽然问道。
王嘉馨拨弄马鬃,蓝蝴蝶花落在草地上:“你看这草甸,春雨来时自青,秋霜到时自黄。妖魔、人心亦如霜雨,皆因因缘际会而生。若人心澄明,何须惧魔?”
蔡佳轩闻言大笑,竹杖轻点马背,马儿撒开四蹄奔向前方。风卷着他的青衫,如同一朵不羁的云,而他怀中的人,始终是那朵最清冽的莲。
敕勒川的歌声渐远,却在两人心中刻下深深的痕。他们知道,前方还有无数劫数等着,但只要心意相通,便能在这沧海桑田中,走出一条光明大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