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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天殿的九重宫阙浸在早春暮色里,拱廊下坠着新裁的桃符,被东风撩拨出清脆声响。十二盏鎏金蟠螭灯次第亮起时,百花的暗香正顺着白玉阶漫进大殿。

乙弗巍抬手扶正额前旒冕,十二串明珠碰撞声里,他望见崔蘅霜白的鬓角在烛火中泛着银光。

老相国今日着了簇新紫袍,可腰间玉带仍系着去年端午御赐的旧佩——那枚雕着“克己复礼”的羊脂玉牌,此刻正悬在补服云纹间微微摇晃。

“陛下,时辰到了。”

皇后鬓间衔珠凤钗垂落的流苏扫过帝王手背,乙弗巍望着她捧来的朱漆描金灯盏,忽想起十多年前大婚时,这位世家贵女也是这样捧着合卺酒,指尖却比此刻还要冰冷三分。

“沅川城今年扎了三万盏花灯。”崔蘅的竹杖点在青玉地砖上,“金乌大街上孩童们扮作麒麟,倒比往年更热闹些。”

“陛下,北奚使团今年进献的雪貂裘已送至宫中。”内侍官弓着腰将礼单捧至御前,新制的青绿官袍衬得他面白如纸。

“陛下,乌兰有孕后畏寒,北奚特贡的银丝炭也已添入望舒阁。”皇后轻抚腕间翡翠镯,她搭着乌兰的手起身时,绯色翟衣扫过案头那枝早开的红梅,惊落几片沾着金粉的花瓣。

萧凝的象牙笏板在掌心转了个圈。

御史台最年轻的女官今日特意描了远山眉,却掩不住眼底青灰——昨夜她伏案校勘军需账册时,发现春申粮仓的缺口竟与许周掌管的漕运银两分毫不差。

“宣诏!”

百官跪拜的织金袍袖汇成斑斓海浪,崔蘅展开诏书时,羊皮纸的褶皱在烛火中宛如夔门关蜿蜒的山道。

“咨尔婕妤乌兰,淑慎性成,勤勉柔顺……今晋封宁妃,位在九嫔之上,居四妃之首。”

当他读到“待皇子降生,可随母谒见北奚宗庙”时,百官列座的席间发出细微的屏息声。

郭桓的冷笑混着酒气喷在萧凝耳畔:“好个‘谒见宗庙’,这是要把大燕龙种送去草原认祖?”他紫袍下的拳头青筋暴起,象牙箸在鲈鱼脍上戳出数个窟窿。

萧凝的貂蝉冠微微晃动,她借着斟酒动作低语:“剑南道七万兵马尽归卫王,陛下总要给北奚些甜头。”玉壶倾斜时,琥珀光中映出帝王晦暗不明的神色——乙弗巍正将一枚水晶葡萄喂入乌兰口中,指尖却悬在她唇畔三寸,像在丈量某种无形的距离。

乌兰扶着腰肢盈盈下拜,绯色裙裾在青砖上铺展如血。

皇后步摇轻晃着上前搀扶,缀满东珠的护甲却始终悬在对方肘弯半寸之外:“妹妹当心。”

“妾身谢陛下隆恩。”

乌兰的汉话仍带着草原特有的卷舌音,她抬眸望向御座的瞬间,乙弗巍分明看见哥舒衔月纵马踏破北燕军阵时的凌厉目光。

“臣恭贺宁妃”,许周抢先出列,嘴角的笑意像条怪异的蛇一般,绞得郭桓不屑地冷哼。

郭桓的紫袍带翻案上酒盏。

廷尉额角青筋在宫灯映照下如同游走的蚯蚓:“当此北燕未灭之际,陛下却以妃嫔之位媚好外邦,岂不令将士寒心?”

满殿死寂中,萧凝的笏板骤然坠地。她俯身拾取时瞥见乙弗巍攥紧龙椅的指节发白,帝王冕旒垂落的珠帘后,那双总含着春雾的眼此刻凝着冰碴。

郭桓却未有收敛之意,“如今江北未平,金瓯有缺,陛下当厉兵秣马……”

乙弗巍的指尖掐进龙椅螭首:“今日上元……”

“正是上元佳节,臣才要冒死进谏!”郭桓单手撩袍跪地,膝盖撞出金石之音。他官帽两侧的貂蝉随着动作疯狂摇晃,像两柄悬在帝王头顶的利剑:“去岁阵亡将士的抚恤银至今未发,少府监却能用北奚贡银铸九凤衔珠灯!”

少府许周幽幽一笑:“郭大人好灵的耳目,倒像是亲自数过库房铜钱。”

“廷尉大人!”萧凝的象牙笏板横在廷尉颈前,御史官帽两侧垂落的貂蝉金珰剧烈摇晃,“今日上元佳节,莫要扰了陛下雅兴。”

“上月春申血战之中阵亡的六百轻骑,半数不足弱冠!”郭桓挺起了腰板,于金碧辉煌的大殿上,仿若一柄不合时宜的铁弓,“他们的父母还在等朝廷的棺椁,陛下却要给蛮夷之女抬位份!”

萧凝攥紧的手心还是出了汗,她当然知晓郭桓所言之事,月前春申战报送至御史台,三更天值房里,郭桓用镇纸压着哭皱的纸页,一笔一画将“张小乙,年十七”描了二十遍。

烟花恰在此时炸响,琉璃穹顶落下斑斓光影。

郭桓的脸在明灭中忽青忽白,仿佛戴了张彩漆傩面,他指着殿外漫天灯火嘶吼:“这三百里灯市烧的不是蜡烛,是将士们的血肉!”

“郭卿醉了。”帝王的声音轻得像雪落祭坛。

“臣比任何时候都清醒!”郭桓霎时起身,官帽在剧烈动作中歪斜。他踉跄着指向帝座后舆图上的羽丘旧都,袖口露出的腕骨嶙峋如剑:“当年赫连羽破城时,元江漂了七日红潮,陛下可还记得?”

“如今卫晋八州将士在江北枕戈待旦,朝廷却在江南醉生梦死!”郭桓抓起案上金杯一饮而尽,酒液顺着胡须滴在獬豸纹上,将青铜獬豸染成泣血模样:“待到北燕战马饮尽元江水,诸位衣冠禽兽的颅骨,便是赫连羽帐前最好的酒器!”

崔蘅的竹杖重重叩地,“明毅,慎言!”

“相国!恩师!您当年教我读《盐铁论》,说‘刀笔吏不可衣绢衣’。”郭桓破天荒地对着崔蘅行弟子礼,抬头时眼底赤红如血,“如今满朝朱紫,可还有人记得中原古道易子而食的哭声?”

“郭大人倒是仁义起来了——敢问廷尉府狱中,死于郭大人五刑之下的,就不是大燕子民了?”

郭桓挥袖指着许周,“无严刑无以正国法!无道义不可安黎民!尔等庙堂蛀虫,怎知法度之尊!”

“来人!”乙弗巍的嘶吼与萧凝的笏板同时落下,女御史的象牙板横在郭桓颈间,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喉骨压碎。

“陛下息怒,郭大人确是醉了”,往日弱不禁风的女御史,此刻使出浑身气力拽着郭桓往殿外走去,她趁对方闪避时扣住其腕间要穴,“臣这就带他去醒酒。”

承天殿外又一次炸开漫天烟火,崔蘅的竹杖适时地叩响金砖。

老相国颤巍巍举杯:“老臣敬陛下——去岁剑南大捷,今朝宁妃有喜,实乃双喜临门。”浑浊的酒液在夜光杯中晃动,倒映出老者殚精竭虑的感伤。

“说得好!”

乙弗巍收回方才喷薄而出的怒色,仰头饮尽杯中酒时,一滴琥珀色的液体顺着下颌滑落,在龙纹衣襟上晕染出暗痕。他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上元夜,乙弗循替他挡下冷箭后,血就是这样染红了新制的貂裘。

朱红、翠绿、鎏金的火花在夜幕绽开,却照不亮崔蘅眼底的阴翳。

老相国觑着穿梭席间的宫婢,她们捧着的银盘里盛着景州进贡的蜜渍梅子——原来这番锦绣华堂之上,景州自有一席之地。

“国相请”,皇后亲自端来一盏杏酪,“这是用宁州新贡的杏仁所制。”崔蘅躬身接过时,嗅到杏仁深处若有似无的苦味,恍如那年元江浮桥上焚烧的战船。

此时此刻,江北的月光正照着申江畔的残旗。

穆翊将半截箭矢插进泥地充作香烛,对岸北燕大营的篝火倒映在江面,像无数只充血的眼。

梁九思抛来酒囊时,铁甲缝隙里的冰碴稀落:“喝两口暖暖,赫连老贼倒是会挑日子退兵。”

“他退?”穆翊扯下护腕擦拭陌刀,刀身映出天际炸开的烟花——那是沅川城方向,“怕是等着看南边君臣离心呢。”

酒液入喉的灼烧感让他想起七年前那个深夜,乙弗循金帐独舞时眸中跳动的火苗。

江风卷来焦糊味,混着早开的野蔷薇香气。

有个小兵哼起剑南道山歌,沙哑的调子打破江北清冽的年夜。

承天殿的《破阵乐》奏到高潮时,乌兰的银匙不慎跌落。

羊羹在波斯地毯上洇出暗红痕迹,皇后揽住她肩头的手倏然收紧。

乙弗巍的旒冕珠串撞出清响,太医令疾步上前的身影被宫灯拉得老长。

“我没事”,乌兰推开太医递来的安胎药,草原儿女的锐气在苍白的脸上流转,“妾身想看看上元灯。”她指向殿外那株挂满彩绦的辛夷树,花苞在夜风中颤如蝶翼。

乙弗巍亲自搀扶爱妃踏上玉阶时,萧凝已拽着郭桓停在承天殿西侧的断戟旁——这是去年北燕流矢射入宫禁的见证,如今成了宫人们挂花灯的架子。

殿外寒风如刀,劈碎满廊暖香。

郭桓甩开萧凝桎梏时,腰间鱼袋撞上朱漆廊柱:“连你也要做聋瞽之臣?”

他指着殿内晃动的烛影,“许周克扣的弩箭正在北燕大营里指着穆翊!梁九思的轻骑连配三日的炒面都凑不齐!”

萧凝反手将人按在汉白玉栏上,远处御水河的画舫灯火在她眸中碎成星子:“你看那株辛夷——”她强迫郭桓转头望向庭中花树,“今晨内侍省报来,说昨夜暖风催开七朵花苞。”

郭桓怔怔望着黑暗中摇曳的绯色,忽见两朵辛夷被风刮落枝头。

“陛下何尝不知江北未安,何尝不知卫王势大?”萧凝猛地咳嗽起来,帕子掩住的指缝渗出血丝。

她倚着廊柱喘息,任寒风吹散鬓角碎发:“可若此刻撕破脸,沅川城里这些锦绣膏粱,挡得住景州铁骑三日么?”

远处传来《破阵乐》的鼓点,郭桓猛地攥紧腰间鱼符。青铜符节硌得掌心发疼,他却像抓住救命稻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

“忠的究竟是君,还是这满目疮痍的河山?”萧凝截断他的话,指尖点上他心口。官袍下的旧伤疤突突跳动,那是元江之战为掩护崔相国留下的箭创。

一队宫娥捧着鎏金食盒经过,灯笼映出食盒夹层暗红的油渍——那本该送往伤兵营的鹿茸膏,此刻正裹在宁妃的安胎药里蒸腾。

“陛下今日晋封宁妃,你以为真是贪恋美色?”萧凝拽过他衣袖,在廊柱写下“北奚”二字。

“乌兰和腹中胎儿若有闪失,哥舒衔月的铁骑今夜就能渡江。”

更漏声自谯楼传来,郭桓的官帽不知何时歪斜着,露出鬓角新添的霜色。他摸索着袖中那枚白玉珠——方才殿上崩落的冕旒,此刻正烫着他的掌心。

“养虎为患,污吏横行,许周那厮……”

“许周此前所作所为,你真当陛下不知?”萧凝不拘小节地拍着廷尉的肩膀,“师兄可知,为何老师总说你不及我聪慧?”

郭桓望着夜风中摇晃的宫灯,僵在原地。

萧凝浅笑着,呵出的白雾模糊了眉目,“因你只见黑白,不见灰。”

御史指尖拂过他官帽下新生的白发,“陛下需要个直臣当朝叱骂,许周需要个政敌彰显忠心,而百姓……”她望向宫墙外璀璨的灯市,“需要个青天老爷的念想。”

远处突然升起盏孔明灯,暖黄光芒映出郭桓颤抖的胡须。

廷尉望着灯上“海晏河清”的墨字,想起此前听闻,穆翊在漫天冰雪中为春申两淮的阵亡将士设坛拜祭,不分敌我,皆入无名冢。

“他要做鸵鸟,我们便陪着演戏?等到赫连羽的刀架在脖子上……”

萧凝无奈地拽过师兄:“你看清楚!”她指向承天殿琉璃窗内,“那个位置——”女官声音陡然低如鬼魅,“坐着的早已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郡王,而是被北燕铁骑穷追猛打赶着渡江的惊弓之鸟!”

“他连自己枕边人都不敢信,你让他如何直面卫王帐外那三十万把饮血刀?”

“正月十八陛下要去南郊祭天”,萧凝压低了声响,“奉常司备下的青词写着‘天命永固’,你猜这四字值多少石军粮?”

西北风卷着些许雪粒扑来,刮灭了断戟上最后一盏灯笼。黑暗里传来郭桓嘶哑的挣扎:“总要有人做敲钟人……”

“钟杵早就断了。”

萧凝遥遥对着大殿方向,“师兄,你听——”

承天殿内爆发出阵阵喝彩,乐师正在演奏《鹿鸣》。

郭桓没来由地湿了眼眶,他朝着江北方向深深一揖,起身时官帽貂蝉已落满白雪。

萧凝再未多言,只是转身走向灯火通明处:“郭大人,该回去谢罪了。”

郭桓回首眺望,承天殿的琉璃瓦正在云雾中泛着幽蓝光泽,宛如巨兽蛰伏的鳞甲。

更远处,沅川城的万千花灯汇成星河,却照不亮江北连绵的烽燧。

而在景州城头,乙弗循正将写好的密信用蜡封好。

哥舒衔月解下红狐裘披在她肩头,北境的风卷着硝烟掠过箭垛,把“恭贺婕妤”四个字吹得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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