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港的晨雾像掺了米浆的薄纱,黏糊糊地裹着桅杆。崔元礼作为市舶使,鞋底子刚踏上天竺商船的甲板就滑了个趔趄,他骂骂咧咧地扶住船舷,抬头看见主帆上那个褪了色的三头神像——左胳膊托着太阳,右胳膊托着月亮,中间那只手竟握着个拳头大的磁石球,正把他腰间挂的铁钥匙吸得直晃悠。
\"老黄,你过来瞧瞧这玩意儿。\"崔元礼冲身后的伙计招手。那伙计叫黄顺,瘦得跟竹竿似的,此刻正抱着账本哆嗦:\"使、使君,这船怕是从波斯湾那头来的......\"他话音未落,崔元礼已经踩着咯吱响的木梯往下舱走,手里的醋坛子晃得\"咕噜噜\"响——按规矩,查验番船得带醋,既能去霉味,万一碰到尸蜡也能化一化。
舱底比蒸笼还闷,崔元礼刚迈下第三级台阶,靴子突然像被咬住似的动不了。借着火把光一照,好家伙,整个舱底铺满了黑黢黢的磁石砖,砖缝里渗着靛蓝色的液体,闻着有股子铁锈混着海水的腥气。黄顺举着灯凑过来,光柱子扫过墙角时,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一尊半人高的青铜佛像立在阴影里,掌心托着的不是莲花,而是个刻满古怪文字的圆盘,边缘还嵌着一圈小磁石。
\"这纹路......像是波斯文。\"跟在后面的通译官陈望之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眼镜,突然抖得跟筛糠似的,\"使君,这、这上面写的是'居鲁士王陵,磁宫永镇'!居鲁士是波斯第一任国王啊!\"
崔元礼皱眉,伸手去摸佛像掌心的圆盘,突然船身猛地一晃,就跟被什么东西撞了似的。黄顺手里的灯\"扑\"地灭了,黑暗中只听见\"咔嗒\"一声,佛像的眼珠竟转向了西南方向。崔元礼下意识去扶腰间的市舶司令牌,却听见\"当啷\"一声,令牌直接吸在了佛像手上——背面刻的\"开元通宝\"鎏金印,竟和佛像掌心的纹路严丝合缝,就像量身定做的钥匙。
\"娘嘞,这船不能让它靠岸!\"黄顺声音都劈了叉。崔元礼没吭声,盯着佛像眼珠的方向——西南,那不正是广州城的位置吗?
阴山北麓的风带着股子青草味,阿史那云的红裙扫过齐腰高的青稞,裙角沾了几颗饱满的麦穗。她弯腰捡起脚边的青铜农具,这东西叫\"耒\",是西周时期的耕地工具,耒尖刻着\"震上巽下\"的卦象,铜绿底下隐约能看见些小字。
\"可敦,东边田里又挖出五把!\"亲卫乌木扎扛着一堆青铜耒跑过来,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油光,\"您看这柄,手柄上刻的是不是河图?\"
阿史那云用随身携带的磁匕刮了刮耒身,铜锈簌簌掉落,露出一行小篆:\"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她指尖一顿,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突厥王庭见到的场景——李琰,那个当今大唐的临淄王,胸口有个狼头烙印,和这耒上的卦象竟有几分相似。
\"试试效果。\"她把耒尖插进土里,手腕轻轻转动。奇迹般地,以耒为中心,方圆十步内的青稞突然疯长,穗子变得比寻常麦穗粗了一倍,沉甸甸地压弯了秸秆。乌木扎瞪大了眼睛:\"可敦,这......莫不是神仙法术?\"
\"胡说。\"阿史那云甩了甩被汗水浸湿的鬓角,\"不过是磁石导气,改良土壤罢了。\"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却有些发怵——自从上个月开始,漠北各地陆续挖出这种青铜耒,每把上都刻着不同的卦象和农事口诀,更诡异的是,但凡用这些耒耕过的地,庄稼长势都好得反常。
\"报——!\"一匹快马从远处奔来,斥候翻身下马,递上一卷沾着黄河泥的羊皮信,\"长安来的急件,说是唐皇亲笔!\"
阿史那云挑眉接过,展开信的瞬间,瞳孔猛地缩紧。信是李琰写的,字迹力透纸背:\"云娘速归长安,漠北青稞事关社稷。\"落款处盖着\"临淄王印\",朱砂印泥还透着股子腥气,像是掺了血。
\"呵,社稷?\"她冷笑一声,随手撕碎信纸。可奇怪的是,碎纸片刚落地,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旋风卷上半空,在空中拼成一个\"泰\"卦的形状。阿史那云盯着旋转的纸片,手指不自觉地抚上腰间的狼头银饰——那是突厥可汗的象征,也是三年前李琰亲手给她戴上的。
\"乌木扎,\"她突然翻身上马,红裙在风中猎猎作响,\"点二百狼骑,带上所有青铜耒,咱们去长安走一趟。我倒要看看,李二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长安城里,钦天监的铜壶滴漏突然发出\"咕嘟咕嘟\"的怪响,正在观星的李淳风猛地抬头,白胡子被穿堂风刮得乱颤。他凑近水运浑天仪,只见代表火星的\"荧惑\"玉珠在玻璃槽里疯狂打转,本该沿着固定轨道运行的磁流,此刻竟像煮沸的水般翻涌。
\"来人!\"他抓起桌上的狼毫,在羊皮纸上疾书,\"快去请上官大人,就说......就说荧惑犯南斗,必有大变!\"小吏刚跑出去,就和另一个慌慌张张的官员撞了个满怀。
\"李监正!\"那官员手里攥着一封蜡丸密信,\"广州八百里加急,说是......说是港外出现了海市蜃楼!\"
李淳风皱眉接过,拆开蜡封的瞬间,瞳孔骤缩。密信里夹着一张薄如蝉翼的莎草纸,上面用朱砂画着海市蜃楼的景象——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竟悬浮着一座西域城池,城墙上插着的旗帜分明是大食国的星月纹,更诡异的是,每当夕阳西下,城中某处就会映出星图,而这些星图从未出现在任何一部天文典籍中。
\"磁石......又是磁石。\"李淳风喃喃自语,手指划过浑天仪上的磁石齿轮,\"当年张衡造地动仪,用的就是磁石导震之理,难道这海市......\"
话音未落,殿门突然被撞开,一个浑身血污的少女闯了进来。她约莫二十岁年纪,容貌秀丽,左肩上缠着的纱布渗出鲜血,正是当今女官上官婉儿。
\"李监正,\"她声音急促,\"广州的事我已知晓。还有一事——\"她解开外袍,露出锁骨下方的梅花烙印,此刻那烙印周围皮肤泛青,竟有黑色纹路如蛛网般蔓延,\"三日前巡查仓库时,我被一枚磁石碎片划伤,孙太医说......说这毒不是寻常磁毒。\"
李淳风凑近细看,只见伤口周围的皮肤果然呈现不正常的青紫色,更奇怪的是,他腰间的铜钥匙竟微微发烫,像是被某种磁场吸引。\"这是......波斯磁毒。\"他倒吸一口凉气,\"传说波斯人能用磁石炼制蛊毒,中者五脏如被磁石绞碎,七日后必亡。\"
上官婉儿脸色一白,却仍强作镇定:\"所以我才来寻您。李监正,您可知道,为何磁石之事突然频发?三年前黄河磁傀之乱,如今漠北青铜耒、广州磁石商船,还有这海市蜃楼......\"
李淳风摇头,目光落在浑天仪上不停旋转的荧惑珠:\"老臣只能算出,此乃'地火明夷'之象,主光明受损,祸起萧墙。但究竟是人为还是天意......\"他突然伸手按住上官婉儿的肩膀,\"婉儿,你肩上的梅花烙印,可与当年武周时期的'梅花内卫'有关?\"
上官婉儿瞳孔骤缩,刚要开口,殿外突然传来铜锣声,紧接着是宦官尖锐的嗓音:\"陛下口谕!宣上官婉儿即刻前往麟德殿见驾!\"
大明宫后苑的试验田里,李琰挽着裤腿,赤脚踩在湿润的泥土中。手里的青铜耒和阿史那云送来的那些一模一样,耒柄上的河洛图纹在阳光下泛着幽光。他深吸一口气,将耒尖插入土中,瞬间感觉掌心传来一阵细微的震颤,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地下共鸣。
\"陛下小心!\"正在侍弄秧苗的老农突然扑过来,抱住李琰的腿,\"这农具使不得啊!老辈人说,西周时有人用活人祭耒,说是能让地力倍增,可那都是邪术啊!\"
李琰皱眉,掰开耒柄上的暗格,果然掉出一卷泛黄的羊皮纸。展开一看,上面用朱砂写着\"血耕篇\"三个大字,内容正是《齐民要术》中失传的章节:\"......以人牲血祭于耒,以磁石引地脉,可使五谷丰登,然必遭天谴......\"
他猛地想起三年前在黄河畔目睹的场景——一群身着黑衣的术士,用磁石傀儡祭祀河神,傀儡体内竟塞满了人骨。当时他以为是邪教作祟,如今看来,竟和这\"血耕篇\"脱不了干系。
\"殿下!\"羽林军统领张野撞开篱笆,怀里抱着一个用油布裹着的匣子,\"安西都护府急件,吐火罗故地发现一座古城,城门上竟刻着'上官婉儿'四字!\"
李琰手中的青铜耒\"当啷\"落地,耒柄上的河洛图纹突然渗出鲜血,在泥土上汇成八个大字:\"农为国本,磁祸再临!\"他弯腰捡起羊皮纸,指尖划过\"血耕篇\"末尾的落款——赫然是\"贾思勰绝笔\",而贾思勰正是《齐民要术》的作者,早已去世百余年。
\"张野,\"李琰声音低沉,\"立刻备马,我要去钦天监。另外,派人守住漠北通往长安的要道,阿史那云恐怕......\"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夹杂着狼嚎般的呼哨——是突厥狼骑的讯号。
李琰抬头望去,只见西北方向尘土飞扬,一面绣着狼头的红旗在风中招展。红旗之下,阿史那云骑着她那匹标志性的汗血宝马,红裙翻飞,腰间悬挂的青铜耒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李二郎,别来无恙啊。\"她勒住马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听说你要谈社稷?好,我就带这些'鬼耒'来问问你——当年黄河畔的磁傀血祭,你究竟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