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飞看完,提笔写了一行字贴在祠堂内壁:
“道路,不是树立,而是铺陈。”
“道路,不是树立,而是铺陈。”
这一行字贴上祠堂墙的那天,村里的年轻人拍下了照片,发到“蜂窝会所”群里,很快被各节点村接力转发,甚至有人自发把这行字刻在自家村务公告栏上。
“我们以前总想着,能不能‘成名’,能不能‘立个样’,现在才知道,这行字才是我们真正该走的。”
“让人踩过去的路,才是真的有用。”
话是出自一个河南试点村的青年之口,说得没声势,但在陈鹏飞听来,已足够振奋。
此后一个月,“百村协作体”进入第一次完整自循环周期。
系统调工24次,联供订单协调12批次,平台建议制度修正案8份,争议协商个案处理4例,自主申请退出复制扶持阶段的村庄增加至31个。
这意味着,已有超过三分之一的村,能够在平台不干预的情况下,独立完成制度设计、制度实践、制度优化三件事。
与此同时,蜂窝平台也在演化。
林璐璐带着两个年轻程序员,开始为平台开发“制度演化轨迹可视化”功能——
每一个制度都有“出生证”:谁提议的、共议用了多久、试行用了多久、在哪个村失败过、在哪个村修订成功、当前推广情况如何,是否有分支、异化版本,版本差异点、适用场景……全都一目了然。
她说:“我们不是把村庄制度变成软件,而是把它变成‘能互相看得见的逻辑图谱’。”
“这样才能让制度不再靠讲故事传播,而是靠数据与行为轨迹传播。”
到元月初,这项功能上线,正式命名为:
“共治云图”
上线当晚,张玉英打开自己村的制度图谱,看到那条从“龙虎共田一号协议”演化成“简约分账制”的弯弯曲线,末尾还被标注“当前传播节点数:5”,她一下红了眼眶。
“我们村的制度,已经走进五个陌生的村了。”
“原来我们不只是在模仿陈家村,而是在成为别人眼里的‘陈家村’。”
与此同时,甘肃的张浩也打开他村制度图谱,发现自己第一版的“绩效返利评比法”已经被标记为“高争议区”,但下方还有一行备注:
“已由西川村优化为‘积分+议评复合制’,适用范围更广,执行效果良好。”
他哈哈一笑,在群里发了条语音:
“我这个制度,自己已经升级了,我啥也没干,它就进化了。”
“真像放养鸡,长得比抱着喂的还快。”
这种“制度自我进化”的能力,正是陈鹏飞三年来最想看到的。
他在个人笔记里写道:
“过去我们怕制度失效,现在我们怕制度不生长。”
“真正的成功,不是让别人记住陈家村制定过什么规则,而是让他们忘记规则来自哪里,却都知道怎么再造。”
……
正月过后,平台组织了第一次“协作体跨省复盘研修会”,地点不在陈家村,而是在龙虎村。
张玉英作为本次轮值节点代表,自己手写议程、筹备材料,三天时间,不请官员、不搞总结,专讲失败、专谈补丁。
她一上来就放了一张图:龙虎村过去一年的制度错误地图。
“这里是我们失败的共田激励方案——执行三个月无人报名;这是我们失败的调岗制度,五个小组罢岗两个。”
“但我们改了,修了,重建了。”
“我们不是干得最好的村,但我们是错得最多、也最不怕承认的村。”
“我们愿意讲自己的丑,就代表我们真的愿意活。”
掌声稀稀拉拉,但眼神都是真诚的。
会议第三天,龙虎村提出一项新动议:
“是否可以不再使用‘复制村’‘试点村’等标签,改用‘协作节点村’‘平台成员村’等更平等、动态、去中心化的称呼。”
这项提议一经提出,立刻得到多数支持。
张浩第一个举手:“对,我们现在不是‘被教’,而是一起‘共创’。”
吴凡说:“我们哪天出一条制度,搞不好陈家村还要跟我们学呢,‘复制’这个词确实该撤了。”
陈鹏飞在群里只发了一句:“支持——让‘陈家村’成为方向,而不是地名。”
会议最后,一项正式决议通过:
自今日起,“百村共建制度协作体”正式更名为:
“蜂窝村治网络”(hiveNet)
该网络不设永久中枢、不设等级架构、不设强制制度模板,以数据共通、议题自治、协作节点轮值为原则,建立去中心化的制度共建、共议、共修与共育体系。
陈家村由“制度输出地”彻底转化为“数据提供地、经验归档地、失败备案地”。
最后一项是陈鹏飞亲自加上的:“我们负责归档失败,供大家复盘。”
那天夜里,龙虎村篝火旁,张玉英问陈鹏飞:“你说,咱这‘制度种子’,现在长成什么了?”
陈鹏飞想了想,答:“还不是树,也不是林。”
“现在是风。”
“风吹起来了,就不归谁了。”
张玉英沉默许久,低声道:“那风是从你们村起的。”
陈鹏飞摇头,望着远方山影中的灯火:
“不,是从大家心里起的。”
“我们不过是那根最早被举起的火柴。”
张玉英沉默良久,轻轻点了点头:“那你们这一根火柴,点燃了多少人不敢点的柴。”
那一夜,龙虎村篝火未灭,陈家村的角色彻底完成了转换。他们不再是一座让人仰望的高台,而是一块被放平的、可以踩上去继续修路的铺石。
第二天清晨,蜂窝网络发布了第一条全体通过的“节点公告”:
“从今日起,陈家村退出蜂窝网络常任主持席,正式转为共建成员村。
同时,龙虎村接任第一届轮值协调村,任期三个月,负责日常事务流转与节点调度。”
这条消息一经发布,反应出奇地平静。
没有人质疑,没有人感慨,只有一条条接续发出的日常记录:
“今日共田劳务协调完毕,西河村增援双溪村2人,工分回账定于月底。”
“龙口村分账方案更新,拟参考积分混合制,请平台成员协助评估。”
“马驿村共议机制启动修正测试,增加‘公开意见本’一项,已执行。”
制度不再是“要不要做”的问题,而变成“我们怎么做得更好”的日常。
而这份“日常”,正是最扎实的推进。
……
四月,蜂窝网络进入第一次横向传播尝试。
过去三年,陈家村和复制村之间主要通过平台“自愿吸纳”形成连接,如今,第一次提出“逆向外推”:
不等人来学,而是由成员村主动选择一个“邻村”,展开为期三个月的“陪走计划”。
不是派人教,也不是下去带,而是“共同建设”,一套制度,一张图纸,一张桌子坐下来,写得出问题,签得了协议。
张浩选了距离自家村十五公里外的庙湾村。
这个村只有不到五百人,老龄化严重,村支部几乎瘫痪。他去的时候,村口墙上还贴着五年前的“精准扶贫”标语,褪色开裂。
第一天,张浩没讲制度,也没摆成果,就站在晒谷场上,用粉笔在地上画了三道弯弯的线,问村民:“你们说,咱这个村,五年内还想再种田、还是干别的?”
没人答。
第二天,他去找了村里最有名的“闲汉”——王老根。此人三十年不进合作社,谁都说服不了。
他带王老根看了隔壁已经恢复产销的三亩地,然后丢下句:“你要愿意带头种,分账可以优先你一份。”
王老根问:“凭啥?”
张浩笑了:“就凭你是我们村第一个敢开口说‘你这套我不信’的人。”
“我们现在不是要找信我们的人,而是要让你们把制度写到你们自己信。”
这句话打动了王老根。他成了庙湾村“陪走计划”的第一位共田试验户。
五月底,庙湾村写出了第一份“共田起步方案”,由村中三户联合认领试种、三人参与议事、一人负责账册。第一份“土地共议会议纪要”打印出来贴在了村口——这也是该村五年内第一次集体张榜贴议。
六月初,蜂窝平台正式将“陪走计划”形成机制化,命名为:
“火种计划”
目标:每一个稳定运行节点村,至少向外引燃一个制度发育型村。
执行方式:自主认领、陪议三月、制度留档、结果公示。
第一批火种村共21个,全部由复制村主动申请。
每一项成功点火后,平台为其建立“制度轨迹档案”,进入蜂窝云图。
陈鹏飞看到那张新增的“火种地图”,标注着一条条从制度已稳之村,向外辐射的线,一如无数微光向四野弥散。
他没说话,只是轻轻合上电脑,走出祠堂,沿着老屋后的山道,一步一步往山上走。
走了二十分钟,他站在高岗上,看见夕阳下,远处田畴里正有几个身影在忙着搭支架,那是村里新一批共田青年正在扩地。
身边,一棵老杏树结了第一批果子,风吹来,带着微微的甜。
他回头望了眼陈家村的方向。
从最早一张制度卡片、一次共议会、一次责任追溯,到现在,蜂窝系统已完成六轮节点轮换、四轮制度评分、三次区域性调工调产机制试运行。
更重要的是——他们真正实现了“平台去中心、制度自增殖、治理可平权”。
陈家村退出了权力中心,却仍牢牢嵌在所有制度演化的核心支撑中。不是主持者,而是证明者。
这时,手机响了,是平台消息推送:
【系统通告】
第100个制度节点村“北岭村”正式接入蜂窝平台,完成第一版共议提案备案。
【火种计划·节点100】已达成。
陈鹏飞看着这个数字,笑了。
三年前,他们曾以为能“复制”十个村,就算成功。
今天,他们没有“复制”任何村,却“点燃”了一百个。
他说过:我们不做样板,只做方法。
如今,他知道:
他们做成的不是方法,是一条路。
不是一条“别人安排”的路,也不是一条“为谁服务”的路。
而是一条从地里长出来的、能沿着土壤继续分生的路。
而那根最早举起的火柴,如今已经不再重要——因为到处,都是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