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妙刚把那柚子皮酿蒸上一会,后院里酒楼的饭菜就提回来了。
她只叫众人先吃,不用等自己,然而没过多久,却见辛巡检走了过来。
“后头有好几个朱雀门的巡兵,还有一个里正,你要是走得开,就来认识一下。”
宋妙孤身一人在此处住着,若能认识几个附近巡兵,还有京都府衙的官差帮着介绍,将来遇到什么事情,得个熟人,至少不至于两眼一摸黑。
辛巡检这样好意,她当然不会拒绝,忙跟着去了后院。
后院里头正当中的位置摆了一张大桌。
那桌子乃是宋妙从长兄宋淮舟屋中清理出来的桌面,缺了一角,搭在两张条凳上头,勉强垫平,暂且用着。
此时桌边坐着十人,都拿蒲团垫坐,韩、秦两个不必理会,另还有四个巡兵,三个衙役,再兼一个里正——那里正十分眼熟。
“孙里正。”宋妙打了个招呼。
孙里正忙应了一声。
辛巡检也不意外二人认识,上前便道:“这屋子乃是宋小娘子出借给我们的,今次多亏了她帮忙,咱们才得个落脚地方——小娘子一个女娃,日后要是有事,哥几个帮着照料着点。”
一时几个巡兵、衙役们纷纷拍着胸脯应是,又自报姓名。
那孙里正最后应了,又道:“这是小的本分,不消说!”
宋妙便道:“我一向多得孙里正照拂,街坊邻里都知道他从来尽职,前几日还送了不少吃食过来。”
她一面说,一面看向韩砺,道:“前次那芋头扣肉,就是用孙里正送的芋头做的。”
韩砺一怔,笑着冲孙里正拱了拱手。
后者忙回礼道:“不过几个芋头!”
但他嘴巴已经笑咧开了。
这可是当着京都府衙巡检,另有太学上舍学生的面给自己长脸!
前者正是自己上头直管,后者将来更是前途无量,若是能因此记住自己名字,熟悉自家相貌,说不得什么时候,随便一句话,便能顶他跑断腿了!
那几个芋头,送得可真值得!
一时打过招呼,众人皆让地方,宋妙却道:“诸位先吃,我前头还有两个添菜,一会就来。”
“这许多菜,哪里吃得完!”有个衙役道,“秦兄弟买了这一桌子,吃也吃不尽,宋小娘子别忙活了!”
那秦纵忙道:“晚上还有!已经定好了,大家只管放开了吃,管饱!管好!”
又指那桌面对宋妙道:“小娘子那菜熟了就赶紧来,这里许多东西,晚上你就不必做了!”
宋妙顺着去看,果然一桌子都是大菜。
整的烧鸡三只、糟鸭一只、八宝鸭一只、卤鹅半片,其中还捎带一副卤鹅肠同鹅心、烧鱼一条,主食有成盆的韭叶饼、肉馒头,一大盘八宝饭,另还有茱萸炖豆腐羹,油焖笋,韭菜拌炒黄豆芽一盘,再兼三两个凉菜。
一桌子这许多菜,都要摆不下,有两个肉是放地上的,当真是丰盛非常了。
她笑应了,道:“我很快就来。”
说着正要走,只被一旁那韩砺叫住,取了荷叶,给她折了一只烧鸡腿下来,放到空碗里递过去,道:“趁着热,宋摊主先吃一口垫着。”
宋妙顺势接过,道了谢,复才往前头去。
秦纵的饭菜取来得这样快,自然不可能全部都是现做的。
宋妙是厨子心态,到了正堂,也不着急吃,先看那烧鸡腿。
还热的,闻着也挺香,表皮也是油亮的,但是咬一口,已经不复脆了,韧且硬,入嘴一口的肥油,明明是鸡腿,应当口感最好,肉质最嫩的位置,吃起来竟然有一点塞牙。
调味并不差,香料是给足的,只是表皮过咸,内里又不够入味,想来是腌料调得不够好,腌制得也不够久。
酒楼饭点前先做一批东西,做好先放着,见有人买再拿出来,这是寻常做法。
如果卖得快,或是客人赶上烧鸡刚出炉的时候,吃起来自然样样都好,可要是像秦纵这样去得不逢时,本就放了一会,取来路上又闷了许久,再吃的时候往往就差了不止那么一点意思了。
宋妙吃着吃着,忍不住叹一口气。
韩公子是好意,但这鸡腿挺大,着实有些占她的肚子,今天难得做一次笋酿,本来还打算多吃几口的。
大肥鸡,皮肉之间都是肥油,烧过之后,久放自然回油,吃起来难免油腻。
宋妙一时吃完,拿水送了两口,连忙开了灶门,打算赶紧把那笋酿做了清清肠肚。
这回依旧是热锅冷油,无需旁的东西,直接把那笋酿摆下去,用小火慢煎定型。
等煎香了,她又下了调好的酱油同豆腐乳水进去焖着。
因要把那腐乳香味焖进去,收汁还得一点时间,但边上那柚子皮酿已是蒸透了,宋妙便先端了出去。
***
后院里,秦纵捡几个菜吃了几口,便觉得不太对劲,忙道:“这家酒楼,味道不怎么样啊!”
又道:“也是我心急,因怕兄弟们肚子饿,交代下头找一家做得快的,也不知道谁人办的差,晚上再不点这家了!”
巡兵们忙捧他道:“这还不好吃?”
“都是扎扎实实的肉,香得很!”
“秦兄弟嘴巴刁,我们这些个大老粗,哪里有这许多讲究!”
便是那辛奉也道:“很可以了!肉也足,味道也好!”
秦纵口中谦让着,人却是殷勤地站了起来,因怕众人不好意思夹菜,便自己给他们分,这个掰一个腿,那个夹一个翅膀,另又分鱼肉,再把那八宝饭、肉馒头分到各人碗里。
然而分到那韩砺面前的时候,对方却拿手把碗挡着,摇头道:“你分你的,不用管我。”
“韩兄不吃吗?”秦纵有些吃惊,“是不是不对胃口?”
韩砺道:“吃的。”
说着,他又把那手挪开,让秦纵看里头。
碗里有一筷子韭菜炒黄豆芽,又有一块油焖笋,一块鹅肉。
“再添点!这哪里够吃!”
秦纵张罗着就要给他碗里放鹅腿,然而那肉都没来得及送过去,就见那韩砺又把手盖在碗上了,只道:“我等一等宋小娘子的菜。”
这一回,秦纵竟是从那韩兄的声音里听出来一点无奈。
当着众人的面,秦纵不好苦劝,心中却想:今日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从前都说韩兄嘴毒,人也不好说话,可他对着辛巡检,那叫一个和气善谈,没一会就处得跟两兄弟似的,眼下对着这宋小娘子,又如此体贴,还怕她做的东西没人捧场,饿着肚子也要等!
怎么对着我,就从没有这样好脸?
哪怕对着四哥,也只是泛泛。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他这般想着,手里却也没耽搁,忙又给下一个分肉。
但没分几个,等到那孙里正面前的时候,对方却也忙站起来道:“多谢秦兄弟,不必,不必,我已经吃了一个烧鸡腿了,又吃了许多鸭鹅肉,这腿给旁的兄弟分吧!”
秦纵往他碗边一看,果然有一根吃干净的鸡腿骨,又有些骨头,但比起桌上其余人,那骨头就太少了。
“旁人也有,先把好肉吃了!”他只以为这人不好意思多吃,笑着就上前。
孙里正不是韩砺,对着秦纵的强卖不好推辞,只得接了,然而他哪怕十分努力,笑容中仍旧还有几分难以掩饰的勉强。
一旁自然就有同他相熟的巡兵看出来了,开玩笑道:“老孙,什么时候学会跟弟兄们客气了?从前一桌抢肉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让来让去啊!”
一边又道:“这么好的鸡腿你不吃,那就给我吃!”
说着,这巡兵作势就要去抢。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孙里正不但不躲,还迎了上来,主动把那碗里的鸡腿给让了出去,口中道:“真不是装相,老孙我今日早饭吃得晚,肚子不饿,装不下这许多肉。”
那巡兵本只是做戏,哪里想到竟是捞到了一个鸡腿,但毕竟好肉,便道:“那我可不客气了!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我一个里正,只是认认人,不比兄弟们跑来跑去的,饿得快!”
孙里正呵呵笑,一边笑,再一抬头,就见宋妙端着托盘从后头走出来,立时把面前一盘子烧鸡往边上几个巡兵面前挪,又道:“都是正经好肉,秦兄弟这样好意,大家得多吃点!”
眼见宋妙走得近了,孙里正忙高高举起右手,叫一声“宋小娘子”。
等宋妙看了过来,他又用手指着自己面前道:“宋小娘子,那菜放这里吧,这里有个空位!”
然而他话音刚落,却见对面的韩砺站了起来,道:“放我这里好了,端来端去的,麻烦得很。”
口中说着,竟是主动把面前的盘子、碟子都挪开,还把一盘鱼送到了孙里正面前。
看着跟前翻着鼓鼓白眼看向自己的鱼头,孙里正只好接过、心中唯有失望,却又不好争,只得暗叹:这韩公子,到底是个读书人,做事讲究,半点不拿架子,还如此勤力。
可这勤力,也未免太不是时候了!
他忍不住看向那宋妙放下来的菜。
是个大盘子,里头排得整整齐齐,侧放着许多酿菜。
那酿菜中间的馅不晓得是什么肉,外头也看不出是什么食材包着,淡淡棕黄色,看着平平无奇,但刚一放到桌上,那一股子腐乳香气,就已经冒了出来。
“这是柚子皮酿,我看秦公子请的这一桌肉菜扎实得很,便酿了这个给诸位清肠肚的。”宋妙笑着道,“做了挺多,要是吃不完也不打紧,放到晚上更入味。”
她放下菜盘,又回前堂去看自己的笋酿。
满桌子都是菜,碗里又被秦纵给塞满了,这柚子皮酿端了上来,众人一时还没顾得上去管。
但也有早早就等着的。
宋妙前脚刚走,闻到那熟悉的腐乳香,桌上的孙里正已是蠢蠢欲动起来,手立时就抄上了筷子。
他尝过好几回宋小娘子手艺,晓得自她手下出来的东西,没有不好吃的,尤其上次那芋头扣肉,当真是吃完之后,唇齿留香,反复回味,夫妻两个为了抢最后一块芋头,简直要打起来。
眼下这菜也有腐乳香,还不晓得是什么滋味!
他与那柚子皮酿隔得甚远,手不够长,忙站起身来去夹,又用碗去盛,一口气夹了好几个进碗里,方才坐下。
前头吃了烧鸡腿,又每个肉、菜都吃了几筷子,再一个肉馒头下去,孙里正的肚子已经半饱了。
一得知宋妙也做了菜,他就再没怎么吃,特地留的一点空。
但刚咬了一口那柚子皮酿,孙里正忍不住就暗暗叫了一声不好。
空留少了!
宋小娘子没有骗人,说是清肠肚的菜,还真是清肠肚。
一入口,他本来要咬,但是还没来得及咬,一泡汤汁就直接在嘴里化开了。
很鲜甜。
那汤汁是清甜的猪肉清汤味道,刚咽进喉咙里,就返上来柚子的清香,但那香味并不是浓香,而是很清新的柚子瓤肉香气。
等他再嚼几口,就发现柚子皮瓤已经非常软,完全不需要牙齿。
柚子皮削去了外层黄皮,焯过水再拧干,又泡换过好几回的水,早把本来的苦涩味去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柚子皮瓤的清香。
这皮瓤特别能吸水,中间酿了猪肉香菇馅,又坐在猪肉香菇肉饼上头同蒸,完全把猪肉的肉汁、肉香并香菇独特的香味都吸了进去,不用咬就是满口汁水,再一咬,近乎入口就化的柚子皮混着香菇猪肉馅就在那满口的汤汁里一起游泳。
柚子皮清香,香菇猪肉馅鲜甜,其中又有豆腐乳独特的香味,清爽极了。
有这个菜放在面前,拿十只烧鸡,再加十条焖鱼,他都不肯换的!
孙里正吃了一个,又吃一个,一眨眼就把碗里的柚子皮酿吃了个见底。
这东西,随随便便就全部吸溜进去了,怎么都吃不腻的。
他忍不住又站了起来重新去补。
补菜的自然不止孙里正一个。
韩砺也正吃着。
他吃得不快,但一直没有停过,几乎是半碗半碗的补。
而且他还有一个好处,那盘柚子皮酿就摆在面前,夹也好夹,几乎是一不留神,满满的一盘,就被他吃掉了一个角。
两人各吃各的,偶尔夹菜时候对上眼神,很有默契地都不说话,只把目光挪开。
没一会,那一盘端上来的摆成o型柚子皮酿,对称的地方就凹了两个角进去。
韩砺的动作很隐蔽,孙里正这一站又一站的,却太过明显,很快就引起了身旁人的注意。
“老孙吃什么呢?不是说不饿吗?”
“哎唷我去,空着一块地方,都你吃的?”
孙里正忙着吃,只陪笑,半晌才把嘴巴腾空了,抽空道:“秦兄弟大气,买这许多肉,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吃顶了,先来吃点清肠肚的。”
这话也只好骗骗小孩子了。
清肠肚,清进去这许多菜?我怕你是填肠肚吧?
问话的两人起了疑心,各自也跟着夹了一个进碗里。
很快,这两人也不再说话,开始一个又一个往自己碗里夹柚子皮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