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子着急去找那刘二,何七却是忙着对付面前的虾。
大半个巴掌长的虾,外壳红润透亮,虾的尾巴连着虾身一道卷成一把弓的形状,裹满了琥珀色的浓稠酱汁。
山葵还好,清新微辣,辛辣得比较克制,那芥末籽却有一股子冲鼻的味道。
靠着热锅一炒,此时的辣味减少了大部分,只剩那个冲人的香气。
酱汁和着虾油的香味很独特,何七没舍得直接剥壳,忍不住先吮了一口虾身上料汁的味道。
咸鲜,带了一点奶香,又有一点辛冲味吊着,并不刺激,却又非常醇厚,层次感特别丰富。
虾开过背,已经去了虾线,何七也就懒得动手剥壳,直接在嘴里用牙齿给去了壳吃肉。
虾肉非常厚,紧实,虽然这品种很奇怪,并没有多少活虾该有的鲜甜味道,但那酱汁已经彻底入了味,又裹得满满的,很好的补足了这一点。
嚼着嚼着,虾肉给足了自己弹牙的口感和啖啖肉的满足,非常淡的一丝鲜虾清甜,酱汁带着酱油的咸香、虾膏跟虾黄的鲜浓、蜂蜜与糖的甜,另又有一点蒜香和着山葵芥末籽清新的冲味。
吃到最后,还有微微回味的奶香——这是宋妙起锅的时候添进去的一圈牛乳,用来提味的。
这酱汁味道太香了,要不是那虾壳真的太硬,何七甚至想把入味的外壳也嚼巴嚼巴给吞了!
他一连吃了好几只,根本来不及剥壳,在嘴里胡乱就把肉吃了个干净。
何七只顾着吃芥末籽山葵虾,早忘了边上还有那一道金雀花煎鸡蛋。
而吃着金雀花煎鸡蛋的珠姐儿,也早忘了边上还有一盘虾。
这用花做的菜长得就非常漂亮,极讨小孩喜欢。
金雀花外头裹着一层鸡蛋液,被轻轻炒过之后,蛋液凝固,看上去是金黄色与嫩黄色互相包裹,色泽非常鲜亮。
珠姐儿没有用筷子,而是用的勺子。
一勺子抄进嘴里,鸡蛋香浓,金雀花的口感则是鲜嫩的,尤其宋妙用的都是花骨朵,嫩上加嫩。
花香味很舒服,清甜中还透着一股子花蜜的味道。
花蜜的味道并不齁人,而是香甜的,带着花朵的香,裹着鸡蛋的香。
珠姐儿吃着吃着,觉得自己已经被那花香、花蜜给浸染透了,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真正的小花仙女!
她吃几口金雀花炒鸡蛋,觉得那花香味道没第一口的时候浓了,忙又尝一口粥清清舌头嘴巴,继续吃那金雀花炒鸡蛋,一下子,那股花香味就又足够了。
就这样一口粥、一口金雀花炒蛋,珠姐儿不知道反复做了多少次仙女,玩得高兴极了。
倒是何七一口气吃了好些虾,才忽然反应过来,忙给珠姐儿也剥了一只,蘸饱了酱汁送到她碗里,道:“珠姐儿吃虾。”
给妹妹顾完一只虾,何七手都不停,忙给自己也剥,嘴上则是不住夸赞“宋摊主好手艺!”“这虾怎么这么好吃”云云。
听得他夸赞,珠姐儿忙也跟着夸,急急夸了几句“金雀花炒蛋怎么这么好吃!”“姐姐怎么这么会做”,只可惜她只一张嘴巴,中间夸了几句话,忙又去吃虾吃金雀花炒蛋,趁着吞那好吃的进去,又忙中插几句夸奖,分嘴乏术。
大半个成人巴掌长的虾,宋妙做了半桶,少说也有四十来只,这虾肉厚,去了壳也很有分量,却被这一大一小坐着吃了个干干净净,只有几只提前单留下来。
吃过了这简单的一顿粥饭,因宋妙早在先前就说自己还有事,兄妹两个也不便多留,由那当哥哥的带头,依依不舍地告辞了。
趁着人离开之前,宋妙先把芥末籽山葵虾的做法写了下来,给那何七收着,又推说自己早有准备食材,让人把那剩下的半桶虾提走了,只是盛情难却,被硬留下来了七八只养在盆里。
收了这白得的虾,宋妙就又各递给二人一竹筒米酥酪。
得知那米酥酪是用被石杵舂磨得极细腻的米糊和着冰糖、牛乳一道煮成的,是一道吃着玩的小甜点,珠姐儿抱着就再不肯放手。
她不住同宋妙许愿,只说以后自己想常常来玩,问可不可以。
宋妙自然应了,笑着送她上了马车。
趁着珠姐儿上了马车的这当口,何七却是回转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取出一份书信来,递给宋妙。
宋妙接过,有些诧异地问道:“这是?”
“是拜帖,我大哥的。”何七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知道宋摊主家中这宅子有些烦心事,也帮不上什么忙,就跟大哥讨了张拜帖。”
“若是最后实在解决不了,不如拿着这拜帖上京都府衙使院找一位姓谢的推官,看看他能不能帮上忙。”
“要是他帮不上忙,你再来跟我说,我还可以再托人想想旁的办法——本来早上一拿到这拜帖我就想来了,又怕打扰宋摊主,才耽搁到晌午出门,不过要不是耽搁到现在,哪里能吃到这样好的菜!”
何七说着说着,也不知是不是想到那芥末籽山葵虾的味道,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宋妙虽不知道这一位何家“大哥”具体是什么身份,但听得连何七都说“若是最后实在解决不了”,才好拿这拜帖上门去问,便知这拜帖必定十分难得,连忙道谢。
何七只挥了挥手,一面带着北、东二枝上马预备前行,一面笑道:“我连着两日来蹭饭,本来十分不好意思,也算是出了一点力了!”
目送马车跟骑马的人走远了,宋妙方才回屋。
这一回一锁上门,里间、后头的卫兵们就忙钻了出来。
见得众人,宋妙也十分不好意思,道:“没成想耽搁这样久,倒叫诸位饿了这半晌。”
旁人到底还有些生疏,不好意思说话,那孙里正却是叹一口大气,道:“饿倒也罢了,只是在里头闻到外头那样香的味道,我都怕那肚子里的馋虫叫出声来,给那公子、小女娃听到,以为哪里闹鬼哩!”
宋妙其实早做了准备,此时便笑着道:“对不住,对不住,那秦公子叫人买的饭菜应当早在路上了,我也给大家添两个小菜,很快就好。”
***
此处众人说说笑笑,而几条街外,刚过晌午,刁子就匆匆跑回来给廖当家的报信:“刘家说那刘二昨晚没回去,倒是衙门里头的差役半夜去过他家里,说是架阁库里头有急事找。”
“多半是那些个差役半路遇到,把人拉走了,所以到了现在他家里还没个音信。”
廖当家的更觉得不对劲了。
他没有再用刁子,而是另外安排了人去打探。
很快就有了消息。
“昨晚刘二他们衙门喊了好几个人回去,说是上头要查档,只是叫回去的人今天一个都没再露面。”
能从最底下的人堆里爬起来,廖当家的反应不可谓不快。
他立刻就去找了熟人。
京都府衙里人多嘴杂,前一天秦解召人问话的事情也并没有刻意藏着掖着。
他使了些银子,很快就收到了风。
——刘二犯了错被查了。
不只刘二一人,这两年来常跟他搭档的张吉也被查了。
虽然打听不到到底什么错,但那熟人推断,其中多半跟房屋买卖文书有关。
得知情况,廖当家的立刻就警惕起来。
他这一年以来,借着刘二的手办了不少事,捞到的产业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但伪造文书乃是重罪。
要是那刘二因为旁的事情被抓还好,要是当真由此事发,为了脱罪,他多半要拖自己下水。
一个不好,落个杖责就罢了,一旦被判了流放,等自己回来,这大好家业,就不知是个什么情况了。
廖当家没读过什么书,未雨绸缪四个字里头倒是有两个不知道怎么写,但却晓得绝不能事到临头了才想办法,凡事关系都要跑在前边。
他先把跟那宋大郎相关的人都叫了过来,样样细节都问得清楚,得知都处理干净了,方才放心,先叫账房把这个月的分润份例备好,回家又让妻子把一套才打好的首饰取了出来。
他那妻子十分舍不得,问道:“三百贯买回来的,放在家里都没捂热,这就又要送出去了?”
“将来再给你打新的。”廖当家的允诺。
“倒不是想要这贵首饰,我本来就是个村妇,用木簪子也使得,筷子也使得,什么不能用?”
“但自打你得了这个当家的名头,外头看着是风光了,可花得更多,银钱流水一样使出去,一年到头送那许多东西给吴员外,自己倒没落多少好,又何苦来着?”
“要我看,倒不如从前老当家在的时候,咱们踏踏实实干活,挣点力气钱,岂不比现在这把心提着的日子好过?”
他那妻子劝了半天,廖当家的浑没放在心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你个娘们,头发长见识短,知道什么!”
又道:“若没有吴员外在后头,我能坐得稳这个位置?今日得的,明日全数都要吐出去,喂饱了他,才有我们的吃。”
说完,他提着装首饰的匣子,又捎带上那分润例钱,匆匆就往城西去了,到了门房处,使人进去帮着通传,几乎不用等,就被叫了进去。
他被领进了书房。
吴员外胖胖的,满面红光,额头饱满,脸上的肉都是堆出来的。
他虽说已经临近花甲之年,但脸上皱纹都没几条,看着慈眉善目,此时正坐着把玩一只玉环。
见到廖当家的,吴员外也不着急搭理,抬起眼皮看了看,就又低头摩挲了好一会那玉环,方才放到一旁,抬头问道:“这个月是怎么了,来得这么早?”
“最近到处的收息都好,小的想着府上千金将要满月,正好添了三成送来,虽说员外看不上这点小钱,却是小的一点心意。”
廖当家的把那收息银子并首饰都取了出来,放在桌案上,又一一打开,道:“另还有一副新打的头面,给小娘子拿去玩。”
满满当当的银锭子、足值三百贯的金头面,把吴员外也看得直点头,道:“你是个得力的,也不用我多说,好好干吧!”
又叹一口气,道:“只我这个年纪了,也不知道哪个祖坟没看顾到,竟是到如今都没个香火。”
廖当家的忙道:“员外正是龙精虎猛,全怪那些个女子不中用,多纳几个,哪里就生不出个香火了。”
“如今纳妾也不好纳了,到底绝色难寻。”吴员外摇了摇头。
他说到此处,忽然想起来似的,问道:“前次你说的那个小娘子,姓宋的那个,我看生得就很不错,眼见都出了正月,她家那白事也早该办完了,怎么这许久了也不见你送来?”
廖当家的“啊”了一声,把宋妙不肯答应,里正又吃里扒外,另还有那小娘子推了车在太学门口摆摊的事样样学了,最后道:“学生难缠,小的怕闹出动静来,只好慢慢来。”
又道“不过慢也就这一阵,最多过了寒食,一定给您送来。”
听到跟学生扯上关系,其中还有太学生,吴员外脸上表情就不太好看了,道:“我记得那附近就有一处场子,你还是不要让学生沾染上来,免得惹麻烦。”
又冷笑道:“这女子,一家子都死绝了,也不晓得哪里来的气性,你别干等着,手脚快些,我倒要尝尝是个什么滋味。”
廖当家的赶紧应了,复才小心道:“另还有一桩事,小的经手的那些个场子的房舍,有不少都是托了人帮着设法弄来的,眼下那经手的人不知怎的,好像出了事。”
他把刘二的事说了,又道:“旁的不怕,就怕京都府衙顺着查到小的头上来,我吃杖、吃牢饭倒是无所谓,要是带累了生意……”
听到是京都府衙,吴员外并没有怎么当回事,道:“我找个人跟里头打个招呼就是。”
又道:“场子盯好了,不要坏了生意,另还有那女子……”
“员外放心,小的这就想办法,实在不从,绑也给您把人绑来!”廖当家的笑道,“等生米煮成了熟饭,哪还有什么气不气性的,说不得还要感谢我把她送来员外家里享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