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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陆书屋 >  妙厨 >   第七十章 听劝

这蔡秀本是当做打趣一般说出来,然而话音一落,屋子里顿时安静下去。

片刻后,却听得一人冷笑道:“这叫什么聪明,耍这等小心思,整日在外头蝇营狗苟,学生没个学生的样子,我是看不上的!”

众人忙又看去,见说话者竟是那同为太学四子的孔复扬,顿时更不敢搭腔了,只好一面提笔,做低头踏实阅卷模样。

但面上装着不闻身边事,实际上学生们却是个个努力瞪大眼睛,以图把两只耳朵里的孔洞跟着张大些,好能听得更清楚那孔复扬后续说话。

哇!

国子学四子里头排第二的打起排第一的来啦!

孔复扬背地里说韩砺坏话啦!

须知这孔复扬自入学之后不久,便又外出游学一年有余,刚回来没几个月。

此人脾气火爆,学问做的却是没得说的,历次考试,只在那韩砺下首一位。

他站出来挑毛病,自是比旁人更有底气。

那蔡秀头一个提起的话题,见这孔复扬这般接话,却是忙道:“小弟方才不过说笑,孔兄何必跟着一般计较,正言文章做得好,学中也好,京中也罢,广为扬播,今次是被那京都府衙借调过去的,虽是因此躲过阅卷,想来一则是为巧合,二则也是他的本事……”

但他话音未落,那孔复扬已然再次冷笑道:“这世间难道只他韩砺一个会写文章?”

蔡秀貌似被这话噎了一下,看了屋中正批卷的众人,见无人搭话,忙笑道:“在座各位能进上舍,自然文章都是出类拔萃。”

他说着,先夸孔复扬道:“孔兄文章刚健有力,寻常人难望其项背。”

孔复扬黑着脸,并不说话。

蔡秀见状,复又看向身边一人,道:“前几日先生还夸了孟老弟,说你长诗做得清新自然。”

被他提及的人本来低着头,持一杆朱笔正做认真阅卷状,听得蔡秀夸赞,手一抖,险些捏不稳,忙把那笔挪开,拼命摇头道:“不过偶然得先生鼓励,比诸位差得远了,还是蔡、孔、韩、窦几位诗文做得好!”

他小心翼翼,还特地给四子排名掉了个序。

蔡秀眉头微微一拧,随即转向右手,又夸右手那人“文风磅礴”。

孔复扬不好惹,韩砺虽然不在场,却更是个从不吃亏的主,谁人肯掺和这滩浑水。

被夸“文风磅礴”那一个连忙摆手,然则他却又没有前一个那么醒目,还会调序,只傻傻道:“哪里哪里,没有没有,不如跟韩、孔两位多矣!”

眼见一个两个全都装傻,那孔复扬本来只有三四分的火气,一下子就被挑高了,怒道:“你们怕跟他起冲撞,我却不怕,哪有这样做事道理!”

他说着,把手中笔一撂,起身便往外走。

蔡秀唬了一跳,忙叫道:“贤弟这是做什么?他借调他的,与咱们又有什么相干!”

又道:“他手中有京都府衙调令,学正不会有二话,哪怕去找先生——贤弟回来不久,却不晓得正言在先生面前独占一头,平日里个个都对他另眼相看,又何必去撞这个南墙!”

孔复扬回身冷笑道:“找什么先生、学正?我孔复扬行事从来不背着人,我这就当面去问那韩砺,他怎么好意思如此特立于旁人!他难道不是太学学生?!难道他会写几篇文章,就能恣意妄为?!”

方才以为孔复扬要去找学正、先生时候,那蔡秀只是出声去拦,此刻听得对方竟是要去找韩砺,却是真正吓了一跳。

他匆匆出得位置,上前去追,一不小心杠到后头椅子,踉跄一下,险些摔倒也顾不上,只急忙跑也似的上前,一把拉住那孔复扬。

“孔兄!孔兄!好端端的,你理他做什么!你这会子去了,晚些时候先生就要来,见你不在,问起来怎么办?”

“消消气,消消气,这许多卷子,正愁批不完,那韩砺自借调去了京都府衙,一天比一天回得晚,昨夜一晚上都没有回来,想必今晚也不回了,你这一往一返,白跑不说,还耽误事,到时候不知要批到什么时候!”

“他还敢夜不归宿?!”孔复扬眼睛都要冒出火来,“学正竟是不管吗?!”

蔡秀背后是真正惊出了汗。

他舌灿莲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那孔复扬给拉了回来。

眼见对方被硬拖回座位,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仍是生气模样,蔡秀便道:“孔兄实在不高兴,总有借调结束那一天,到时候我跟你一道去找那韩砺说话!”

孔复扬皱了皱眉,道:“是我容不得人,看不惯他行事,你不要多管,免得殃及池鱼!”

“孔兄千万不要这般说,你见得不平事,发不平声,乃是性情中人,哪里就变成什么容不得人了!”

蔡秀和孔复扬说完,还不忘又回转过来,冲着屋中众人道:“诸位给我一个面子,只当今日什么都没有瞧见,不要外传,不要外传啊!”

其余学生哪里敢有二话,一面答应,一面却各自交换眼神,只碍于当事人在场,不敢交头接耳。

原本众人批改时候,还常常闲谈、抱怨,自出了这个事,却是连咳嗽声都少,只剩闷咳,屋子里气氛更是一言难尽。

卷子一批就批到晚上。

眼见都要亥时了,终于有夫子带着人过来,先一一点收了众人批改结果,又问他们可有收获。

一屋子人都不怎么说话,只零星两个应付了几句。

唯有那蔡秀笑着上前,说了好一番话,谢过先生给自己这个阅卷的机会,又一连数了好几桩好处。

先说自己学到日后卷面应当怎么写,不能光顾着字好看,还要考虑把字写得大些,免得阅卷人看的时候费眼。

又说学到温书时候,不要按着自以为重点去温习,往往自己不甚在意的,考试就会考到。

还说通过此次阅卷,晓得了做题要有取舍,遇得经义上记不清的题目,不要纠缠,免得浪费后头时间等等……

先生听得自是十分满意,道:“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教就会,你们批改卷子,也不要光改答案,像蔡秀这般用心去改,自然有所收获,不然便是浪费时间了!”

又催他们回去休息,甚至还定好了次日再来的时间。

众人当着夫子的面,自是诺诺连声,各自散去之后,少不得私下议论不停。

而那蔡秀先帮先生一起整理卷子,又将人送到门外,回来之后,却是等着那孔复扬,陪他一起回了寝舍,路上自然又有一番劝说,劝他千万不要多想云云。

当着蔡秀的面,孔复扬并没有多说什么,等洗漱完毕,已是子时,他没有上床,却是换了一身外出服色,对那舍友道:“我出去一趟,晚些再回来,不要锁门。”

同寝舍的人今日虽然是在隔壁屋子阅卷,但学生之间,哪里有什么秘密,自然早听得人说了事情来龙去脉,见状忙问道:“你去哪里?不是要去找那韩砺吧?”

到底同舍,此人便劝道:“你何必出这个头,那韩砺学问、文章都好,一惯都自成一格的,不单他一个,也常常有别的人特立独行,得了调令不回学校。”

又道:“那蔡秀是把你当枪使,他哪里是个好的——你且看他今日跟先生说那些话,旁人都在恼,说桩桩件件都是大家白天私底下总结说的,被他听了不算,拿去学给先生听,好似全是他自己一个人领悟的,还凭此得先生夸奖……”

“我又不是蠢货,自然看得出那蔡秀不安好心。”孔复扬道,“但我是自己要去找那韩砺,同蔡秀没有关系——旁人我不管,独那姓韩的不能如此放纵!”

说到此处,孔复扬竟有些咬牙切齿。

“我这一年多在外游学,得了不少京中抄送过去的文章,以文见品行,本以为那韩砺是个胸中有大抱负、大志向的,谁知回来之后,此人竟是如此放肆胡为,这般行事,我不能忍!必要当面问个清楚,才能算是认清楚一个人了!”

一面说着,果然甩袖关门走了。

那舍友躺在床上,茫然莫名,总觉得孔复扬这般心态,似能理解几分,又似乎不太能理解,一时连劝都不知道怎么劝,只好叹一口气,目送对方关门而去。

此人暗想:怨不得我文章做得不如他,原是从脑子开始,长得就不如他奇怪!

***

再说那孔复扬举了根小小蜡烛,径直去了韩砺寝舍。

此时已经是熄灯时分,那寝舍自然是黑暗一片。

他敲门叫了几声韩砺,不一会,门从里头开了,却是另一个人来应的门。

那人见得孔复扬,愣了愣,道:“原来是孔兄,正言接了京都府衙的调令,忙得很,这几日都没怎么回来过,你要是找他有什么事,不如告诉我,我给传个话。”

孔复扬没有让对方传话,只是问道:“韩砺这几天晚上都没有回来就寝吗?”

得了肯定回答,他才道了谢,竭力压住怒火告辞了。

然而偏偏就是这么巧,孔复扬刚走出这一排寝舍,就见迎面走来一人。

那人大步流星,手中提了个灯笼,黑暗之中,倒是能把脸照亮几分。

——竟然正正是那韩砺!

满腔怒气遇得正主,当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孔复扬立刻迎了上去,拦叫道:“韩正言!”

韩砺举高灯笼,看了看来人脸,奇道:“原来是孔兄,大半夜的,不知有何见教?”

“你还知道是大半夜?你问我?我倒是要来问你!”

孔复扬的火气一下子就爆发出来,质问道:“眼下早过了熄灯时分,按着太学学规,学生不得逾时回校,你可有按着规矩,向直学、先生先后请假?”

“自然请了。”韩砺道。

这话一出,犹如点了马蜂窝,孔复扬更气了。

“你从前文章中怎么写的?你批评旁人时候,骂的是以权谋私,不守规章,那你今日行事又算什么?人人聚集批卷,独你一个置身其外,难道不是殊异于众人?!”

“若是当真去些要害地方就罢了,你一个学生,去京都府衙里头能干什么?除却整理宗卷,就是清理档案,这些事将来有的是机会给你去做,简直是主次不分,本末倒置!”

他说完,又连着控诉了好几点。

韩砺听得直皱眉,道:“我而今事忙,不便啰嗦,只有三件事。”

“其一,我持京都府衙调令,已是在学正、先生处全数报备,并得同意,并非不守规章。”

他口中说着,正巧那批条就在怀中,果然单手取了出来。

孔复扬伸手接过,凑近那灯笼一看,竟是样样手续俱全,甚至连寝舍的直学都有在上头签押,一时头上的熊熊直烧的火,犹如被一汪小小的泉水给浇了半边。

“其二,公试批卷本就不是学生份内之事,只是太学中人尊师重道,愿意帮忙,你若有事,不去便是,其余人同样可以不去,要是韩某行事是殊异于众人,那孔兄一年以来游学在外,又当如何?”

孔复扬手中还拿着那批条,听着这第二点,另外半边火也被迎头浇下来一瓢水,只剩一点小小火苗,再努力燃烧,也显得可怜。

他口中忙辩解道:“我也是逐层签批,批妥了才出去的!”

韩砺并不搭理他,又道:“其三,孔兄一年以来游学在外,应当最知晓学生当以实为证,京都府衙中事务繁多,正是做事地方……”

说到这个第三点,孔复扬一下子就来了劲,道:“正是因为我在外游学,才晓得在府衙中只待这一个两个月的,不过被人使唤,其实学不到什么东西,等你得了官,自然大把机会学东西,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说到此处,他心头火气尽消,语气竟是有些推心置腹起来,道:“韩正言,我也不怕与你直说,我这一年多在外读你文章,与你神交久矣,见你不潜心向学,而是在枝叶末梢处浪费时间,实在惋惜,你听我一句劝……”

他还要再劝,对面那韩砺却是忽然道:“我手头跟了一桩案子,时间紧,事情多,眼下人手奇缺,正要个干苦活,帮着整理宗卷的——你肯不肯来?”

孔复扬皱眉道:“你这人,怎么就不听劝呢!”

“眼下案子已是涉及数百案犯,苦主也逾百,具体案情,我不便外露,你若有心参与,马上回去收拾换洗衣物,一刻钟后在此处与我会合,立时就走,一刻也不能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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