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与方敬儒先生的约定,陈平安起了个大早。
穿上那双柳柔柔送的新布鞋,背上母亲连夜缝制的小书包(里面装着笔墨纸砚和一本崭新的《三字经》),精神抖擞地走向村西头的蒙学馆。
方先生的蒙学馆其实就是他家堂屋旁边隔出来的一间小屋,空间不大,摆放着几张长条旧木桌和长凳。
此刻,屋里已经坐了十来个半大孩子,年龄从六七岁到十来岁不等,大多是附近村子的农家子弟,穿着朴素,脸上带着对读书既好奇又有些畏惧的神情。
陈平安的到来,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毕竟,“小河村神童”的名头,在这群孩子中间也早有流传。
各种目光投射过来,有好奇,有羡慕,也有不以为然。
找了个靠后的空位坐下,陈平安安静地拿出自己的文具,等待先生到来。
很快,方敬儒先生拿着一本泛黄的书卷,踱着方步走了进来。
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所有孩子都坐直了身体。
“今日,我们蒙学馆来了位新同窗,陈平安。”方敬儒走到书桌后站定,目光扫过堂下,最后落在陈平安身上,“陈平安,起来让大家认识一下。”
依言站起身,陈平安朝着先生和同窗们微微躬身:“学生陈平安,见过先生,见过各位同窗。”
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方敬儒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然后便开始了今天的课程。
蒙学教学,在这个时代大多枯燥乏味。
方先生的教学方式也颇为刻板,主要就是领读、背诵、讲解字义。
先生领读一句,学童们便扯着嗓子跟着喊一句,声音参差不齐,如同和尚念经。
“人之初…性本善…”
稚嫩的声音在小屋里回荡。
对这些基础的蒙学经典,陈平安早已烂熟于心,甚至能理解得更深。
表面上,只能跟着大家一起摇头晃脑地诵读,做出认真学习的样子。
实则,心思早已沉入脑海中的图书馆,开始系统地梳理更深层次的儒家经典知识。
一心二用,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方敬儒一边领读,一边观察着每个学童的状态。
当目光扫过陈平安时,看到他虽然也在跟着念,但眼神清明,坐姿端正,与其他那些或懵懂、或走神、或昏昏欲睡的孩子截然不同,心中不由暗暗点头。
这孩子,确有几分不同寻常。
领读几遍之后,便是讲解字义。
方先生讲解得一丝不苟,引经据典(虽然大多是浅显的例子),但对于这些大多是农家出身、基础薄弱的孩童来说,依旧显得晦涩难懂。
许多孩子听得云里雾里,眼神茫然。
讲到某个生僻字时,方先生停了下来,目光扫过堂下,随口提问:“嗯…李二牛,你来说说,这个‘迁’字,作何解?”
被点名的李二牛是个虎头虎脑的半大小子,立刻慌张地站起来,憋红了脸,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方先生摇了摇头,又点了几个人,结果都差不多。
目光最后落在了陈平安身上。
“陈平安,你来说说。”
陈平安站起身,略一思索(装的),清晰地回答道:“回先生,‘迁’,有迁移、变动之意。‘苟不教,性乃迁’,是说若不加以教导,好的本性也会变化、移走。”
回答得准确流畅,还结合了上下文。
方敬儒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嗯,说得不错。坐下吧。”
又问了几个关于字词理解或句子含义的问题,其他孩子大多答不上来,或者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唯有陈平安,总能在略作停顿后,给出清晰、准确、甚至带着点独特见解的回答。
几次下来,不仅方先生对他刮目相看,连带着其他学童看他的眼神也变了。
从最初的好奇、不以为然,渐渐变成了惊讶、佩服,甚至…一丝嫉妒。
尤其是一个坐在前排、穿着绸缎衣裳、皮肤白净、看起来家境最好的小胖子,看向陈平安的目光,更是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敌意。
这小胖子名叫陈富贵,是邻村地主陈老爷家的独子,也是这蒙学馆里出了名的“小霸王”。
平日里仗着家中有钱,先生也得给几分薄面,在学童中向来是说一不二。
如今看到一个新来的、穿着破烂的农家娃,风头完全盖过了自己,心里自然极其不爽。
课间休息的时候,学童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玩耍。
陈富贵领着两个平日里的跟班,径直走到了陈平安面前。
“喂,新来的。”陈富贵抬着下巴,用一种倨傲的语气说道,“听说你很能耐啊,还会写什么破书?”
陈平安正在温习刚才课上讲的内容,闻言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有事?”
“没事儿。”陈富贵嘿嘿一笑,伸手就去拿陈平安放在桌上的《三字经》,“就是想看看,你这‘神童’的书,是不是跟我们的不一样。”
动作带着明显的挑衅意味。
陈平安手一伸,按住了书本,阻止了他的动作。
“我的书,跟你的一样。”声音平静无波。
“哟呵,还不让看?”陈富贵旁边的跟班立刻起哄,“装什么装。”
陈富贵见状,更加得意,用力想把书抽走:“我就要看。怎么着?”
小孩子的争执,往往就是这么简单而直接。
周围的学童都围了过来看热闹。
陈平安看着陈富贵那张写满“我是小霸王”的脸,心里有些好笑。
跟这种熊孩子置气,实在没意思。
但也不能任由他欺负。
松开按住书的手,任由陈富贵将书抢了过去。
陈富贵得意洋洋地翻开书,假模假样地看了两眼,然后撇撇嘴:“切,破书一本,有啥了不起的。”
随手就要往地上一扔。
就在此时,陈平安却突然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小屋。
“富贵兄。”
陈富贵动作一顿,看向他。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陈平安脸上露出一个纯良的笑容,眼神却带着一丝狡黠,“我听人说啊,这书本,乃是圣贤心血所凝。随意丢弃,是对圣贤的不敬。若是被先生知道了…”
故意顿了顿,目光瞟向门口。
陈富贵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扔书的动作也停住了。
方先生虽然古板,但对书籍和圣贤是极其敬重的,要是知道他扔书,少不了一顿板子。
“而且啊…”陈平安继续用那慢悠悠的语气说道,“富贵兄你家学渊源,想必对这《三字经》早已倒背如流了吧?不像我们这些愚钝的,还得天天捧着看。”
看似恭维,实则是在捧杀。
陈富贵哪里能倒背如流,平日里仗着家里有钱,读书本就不上心,此刻被这么一捧,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那…那是自然。”嘴硬道。
“那正好。”陈平安拍了拍手,“先生刚才讲的‘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富贵兄一定理解得比我们都透彻。不如…给我们大家讲讲?也让我们学习学习?”
直接将了一军。
把刚才先生提问的难题,原封不动地抛给了陈富贵。
陈富贵顿时傻眼了。
他哪里讲得出来。
支支吾吾半天,脸涨得通红。
周围的学童看到他这副窘迫的样子,都忍不住窃笑起来。
连他那两个跟班,也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
陈富贵感觉自己被当众羞辱了,又气又急,却找不到任何反驳的话。
只能恨恨地将《三字经》往桌上一拍,转身跑开了。
一场小小的冲突,就这么被陈平安用几句话轻松化解,还反将了对方一军。
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脏话,没有一次动手,却比直接打一架更让陈富贵难堪。
这一切,都被窗外默默观察的方敬儒先生看在眼里。
他对陈平安的聪慧和机敏,印象更加深刻了。
但这孩子…言语间那份不经意流露出的锐气和“毒舌”,也让他隐隐有些担忧。
过刚易折啊。
这孩子的天赋是好,可这性子…将来若入了官场,怕是要吃大亏的。
看来,以后得多加引导,磨练磨练他的心性才行。
方敬儒捋着胡须,目光深邃地看着那个安静坐在座位上,重新拿起书本的瘦小身影,心中暗忖。
而陈平安,并不知道先生的想法。
他只是觉得,这蒙学生活,似乎…也并非全然枯燥。
至少,逗逗这些真正意义上的“小屁孩”,偶尔也挺有趣的。
当然,前提是,别耽误了他吸收知识和…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