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一天的八股文研习,陈平安心情尚好,脚步也轻快几分。
八股文的门径初窥,让他对即将到来的县试多了几分底气。
习惯性地往柳家院子那边走去,想和柳柔柔说几句话,分享一下这份小小的进展。
还未走近,便看见柳柔柔坐在自家院门口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针线簸箩,似乎在整理里面的线团。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有些长,只是那低垂的头,和偶尔轻不可闻的叹息,与往日里灵动活泼的样子不大一样。
陈平安脚步放缓,心中微微一动。
“柔柔。”轻轻唤了一声。
少女闻声抬起头,见到是他,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应道:“平安哥,你练完字了?”
那笑容有些勉强,眼神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
“嗯,刚和方先生请教完今天的功课。”陈平安走到她面前,随意找了个话头,“你在忙什么呢?”
柳柔柔低下头,拨弄着簸箩里的彩色线团,声音有些闷:“没什么,就是理理这些东西,”
往日里,她总会兴致勃勃地问他学了什么,或者说些村里的趣事。
今日这般安静,透着一股疏离。
陈平安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他试探着问,目光落在她有些发红的眼圈上。
柳柔柔的身子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捏着线团的手指微微收紧。
沉默片刻,她摇了摇头,声音更低了:“没,没什么事。”
这种欲盖弥彰的否认,反而更证实了陈平安的猜测。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安静地站在她身边,等着她自己开口。
周围很静,只有偶尔几声鸡鸣犬吠从远处传来。
院墙边的几株向日葵,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过了好一会儿,柳柔柔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委屈。
“平安哥……”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嗯,我在。”陈平安温和地回应,示意她慢慢说。
“我娘……我娘她……”柳柔柔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她最近,总跟我说些……说些别的人家。”
陈平安心头一沉,大致明白了。
柳柔柔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已经不算小了。
寻常农家女子,八九岁议亲,十二三岁出嫁的比比皆是。
柳柔柔今年虚岁也有十岁了。
之前因为他“神童”的名声,加上两家关系好,柳家父母或许还有些观望。
但随着县试临近,前途未卜,柳母着急也是人之常情。
“她是不是……觉得我……这次县试……”陈平安斟酌着开口,想知道柳母具体说了什么。
柳柔柔摇了摇头,泪水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滴在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我娘说,女孩子家,总不能一直这么干等着。她说……平安哥你人是好,也有才学,可科举的路太难走了,万一……”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万一陈平安县试失利,或者后面的路走得不顺,她一个姑娘家,岂不是耽误了?
“前些天,王家媒婆又上门了。”柳柔柔用手背胡乱抹了把眼泪,声音带着哭腔,“说了邻村的一户人家,家里有几十亩地,儿子也老实肯干,聘礼也给得足……”
陈平安听着,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倒不是生柳母的气,他理解一位母亲为女儿前程着想的心情。
让他心中一紧的是,柳柔柔所承受的压力。
这些话,柳母必然不会当着他的面说,只会私下里对柳柔柔念叨。
少女的心思本就敏感,日日听着这些,怎能不焦虑,不彷徨。
“那你……怎么想的?”陈平安看着她,声音有些沙哑。
柳柔柔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眼神里是满满的坚定和一丝哀求。
“平安哥,我不愿意的。我跟娘说了,我不愿意。可是……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在这个时代,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定终身是大忌。
更何况,他们之间所谓的“约定”,更多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并没有真正挑明过。
“我……我怕娘知道了会生气,也怕……也怕给你添麻烦。”柳柔柔的声音越说越小,头也越垂越低,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陈平安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有心疼,有自责,更有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一直忙于自己的学业和规划,却忽略了身边这个默默支持他的女孩,正在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深吸一口气,陈平安上前一步,目光郑重地看着柳柔柔。
“柔柔。”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柳柔柔抬起朦胧的泪眼,望着他。
“相信我。”陈平安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而坚定,“等我考过县试,有了秀才功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没有说太多虚无缥缈的豪言壮语,只是给出了一个最近的、也是最实际的承诺。
秀才,虽然依旧是“士”的最低一级,但在乡里已经有了足够的地位和话语权。
有了秀才功名,他就有资格堂堂正正地去柳家提亲。
柳母的担忧,自然也会消减大半。
“我向你保证,不会让你等太久的。”陈平安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郑重。
这不是安慰,这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承诺。
柳柔柔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从未有过的坚定与认真。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燃烧,温暖而耀眼。
许久,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泪水再次涌出,这一次,却带着一丝释然和期盼。
“嗯。平安哥,我信你。”
简单的几个字,却像是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陈平安伸出手,想替她拭去脸颊的泪水,手抬到一半,又顾忌着男女有别,默默地收了回来,只是眼神愈发温柔。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洒在两人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青草气息和泥土的芬芳。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但彼此都明白,未来的路,依然很长,变数也很多。
县试,只是第一道坎。
家庭的压力,世俗的眼光,都像是一座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们稚嫩的肩膀上。
陈平安默默握紧了拳头。
为了自己,也为了眼前这个全心信任他的女孩,这一步,他必须迈过去,而且要迈得漂亮。
“天快黑了,你早点回去吧,别让你娘担心。”陈平安轻声说道。
“嗯。”柳柔柔应了一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衫和头发。
她看着陈平安,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个浅浅的、带着泪痕的微笑。
“平安哥,你也要早点歇息,别太累了。”
说完,她转身快步走进了院子,带上了柴扉。
陈平安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久久没有动弹。
直到夜色渐浓,晚风带来一丝凉意,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变得愈发深邃而坚定。
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但前行的动力,也更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