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齐聚平安堂,围着石桌,正在柿子树下,树上已结满青柿,倒也不太热。
李升娘和老保嫂拿来茶碗和凉白开,周怀民给各位师傅们一一倒上。
周怀民笑道:“各位要么是咱农会的老师傅,要么是咱农会能力突出的新人,知道大家都忙,把你们喊来一起,是有一件重要的事。”
苏绍喜还是首次进入平安堂,看着各位书办、记实、主事来往到各厢房、主房。心里好奇,问道:“什么重要的事?”
周怀民道:“你们说,能不能铸成空心的铁管?”
宋斌道:“这个我也请教了德标叔,借鉴了一些烧窑工艺,自己尝试了一下,是可以铸成空心铁管,就是没有锻打的好。”
周怀民问:“哪里不好?”
宋斌道:“沙模铸铁太粗糙,做车轴的话恐怕不行。”
“你不是有瓷模工艺么,粗糙不仅和模有关系,也和温度有关,这些知识善叔都知道,你们平时要多互相交流沟通。”
冶铁坊的善叔道:“是,咱冶铁坊有冷却窑,这铸铁的冷却是有讲究的。”善叔把相关的一些经验分享给了众人。
宋斌方恍然大悟,又道:“还有一个问题,我不用瓷模是因为烧制车轴的瓷模太长,也没有这么大的窑。”
周怀民摇了摇头:“我和众位说过,技术改良之路上,要大胆想象,勇于创新,遇到困难,就去解决困难,没有这么大的窑,就去盖这么大的窑,自己搞不定,就来找我商量。”
周怀民有些恼火:“我刚也说了,只要是技术改良,不要说新盖一个窑,就是把我的院子卖了,我也会支持去做。缺铁就冶铁,缺铜就熔铜钱。在我这里,你们不是工匠,而是格学家。所以你们不要站在工匠的角度上去思考问题,而是站在格学家的角度思考问题。”
宋斌问:“什么是格学家?”
周怀民道:“所谓家,乃一流派学问之佼佼者。至圣先师孔子,都知道吧?”
众人点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没读过圣贤书也知道这至圣先师的威名。
“孔子开天辟地的喊出有教无类,三人行必有吾师,还有很多学习的心得体会与方法,说他是儒家学派的教育家,绝不为过。”
禹廷璋靠着主屋门,听着众人在院里闲聊,出来笑道:“正是,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周怀民笑道:“可惜后来的儒学,走到死胡同里了,只就教育来说,教育家始祖当为孔子。”
又道:“本朝写《本草纲目》的李时珍,写《外科正宗》的陈实功,听说过没?”
众人皆道:“没听说过。”
年邦弼一边在主屋柜台拨着算盘,摇头笑道:“他们乃本朝之医学家。”
周怀民笑道:“正是。前朝写《王祯农书》的王祯,此乃农学家。凡是在各行各业、各流各派,仔细钻研,或如孔子般喊出不世之理;或如改良工艺,如曲辕犁,造福万民;或如李时珍、王祯等人,着书集大成者,惠及后世;都为大家。”
又道:“而工匠呢,只为养家糊口,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善质疑,不思改良,不喜研究。”
“你们是想做大家呢,还是想做工匠呢?”
苏绍喜道:“我字都识不全,我也配做大家吗?”
不待周怀民答,年邦弼道:“允贞初来时,地黄等常见药材都不认识,现在,特别是最近几天,刻苦发奋,聪慧好问,天天来求教我,现在已粗通号脉了。你还不如一个女子吗?”
周怀民闻听心喜,笑道:“允贞若这样下去,三年小成,五年大成,十年即为我大明第一女医学家是也。”
隔壁的保安堂院里,传来禹允贞的声音:“民哥,借您吉言,十年后也许天子会给我颁这个名号呢。”
周怀民心里可笑,十年后,崇祯坟头草都一米多高了,大明余额已不足,他倒是想给你颁,但他的实力不允许啊。
“正是,所以不懂就学,要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还要边学边做,边做边学,从实践中获取灵感,到实践中去验证灵感。”
禹廷璋道:“这便是你之前说的实证法。”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是一样的道理。苏绍喜,你要多认字,不懂了就去请教你妹妹。”
周怀民道:“如抽水机,如轧棉机,如高炉冶铁,如煤渣路,都是我从《大学》中悟出的格物之学中获得,格学之道,在于富民。各位,我希望你们未来有一天,也能成为格学家。”
说完,端起凉白开,笑道:“未来的格学家,我代表农会村民向大家请求,在做工常怀质疑之心,常思改良之道,如何?”
众工匠听周怀民在石桌一言,如拨云雾而见青天。
若真论手艺和气力,周怀民都不如在座各位。
而各位工匠缺的,是横跨蒸汽时代、电气时代、信息时代、智能时代的视野和格局。
各位工匠听了周怀民谆谆教导和激励,仿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前方忽有一盏明灯,为自己照亮了内心深处一直渴望的方向。
那就是,身为工匠,也是有自己的学问的,就是东家说的格学。而格学之道,在于富民。
之前没接触过周怀民的一些工匠,见周怀民为人亲切和善,众人的心思都活泛起来。
宋斌道:“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能解决了板车容易磨损的问题,就能让拉车的村民少受罪,多拉货。”
周怀民笑道:“正是这个道理,板车改良,我觉得有许多思路,比如现在用的木轴,可改为铁轴,轮毂改为铜毂,耐磨和缓冲的性能更好。这些材料我们现成的都有。”
谭铁匠道:“难点在于铸造空心铁管。”
周怀民道:“我们附近几个村,铸造、翻砂、做模,许多经验丰富的铁匠和窑工都擅长。大家要善于从人民中吸取知识和养分,结合到自己工作中,改良更好用的工具,再到人民中去,提升村民的生产能力。”
又道:“具体怎么铸造空心铁管,我也不懂,你们多研究研究。我只知道,这个技术极其重要,以后会有大用处。”
苏绍喜经过和周怀民的一段时间接触,已了解他是个喜欢研究创新的人。自己不正是被这样招来的么。
想在周记有大出息,自己必须露两手才行,便道:“现在造纸坊新招的师傅们都已学会我教的工艺,我平时也无事,见咱们的煤焦油挺稀罕,我就用火烧了烧,发现这个东西也出炭黑,和燃烧灯油一样,那这样我们岂不是可以造大量的墨?”
周怀民听了,惊喜道:“对啊,我还真没想到,既然造纸坊那边无事,你便来农会格物堂这里,研究研究这个油墨。”
宋斌笑道:“看,这不就有收获了!”
周怀民感叹:“我看呐,咱们太缺乏交流,以后不定时举办格学富民会,我们只交流这工艺格物之学,可好?”
“好!”
厢房里,保民报社的苏文佩已侧耳倾听了半天,听到这里,铺平新纸,撸起衣袖,提笔写下两字:格学。
字体娟秀灵逸,散发着幽幽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