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青年听了笑道:“那边还真的有几个‘人牙子’等着你们。”
杨桂芝拉着贺秋菊的三个孩子,一人塞了一个果脯,看着众人被惊吓的表情,啐道:“你们别听他胡扯,开玩笑也不分场合。”
眼前这一群流民有四五十人,她解了棚下的马,一跃上去,前额掉落的散发一甩,骑马道:“大家跟着我走,我带你们过去。”
贺秋菊惊呆,和吕忠道:“当家的,这妇女竟然会骑马!”
杨桂芝带着这群流民走在乡道上,乡道崎岖不平,土路车辙很深,大家都沿着两边走,杨桂芝喊道:“前面就是鲁庄,过了鲁庄,就到了任庄,那里就好走多了!”
吕忠推着车、其他几个村民挑着扁担,紧步跟上她,唯恐掉队。问道:“妹子,你一个人带着我们,我们还拿着柴刀,你不害怕?”
杨桂芝指了指脖子上的瓷哨,笑道:“我一吹哨,你们一个都跑不了,这附近都有我们的社兵。”
众人听了,赶忙四处看,也没看到有什么人。只看到乡道不远处的鲁庄,有纵横交错的壕沟、高大粗实的实木寨堡、矗立的哨塔如林。
姚麟和父亲姚廷跃等人站在最近的哨塔上,盯着乡道上这群流民和杨桂芝。
姚麟是姚廷跃的次子,摇了摇头侧身道:“爹,这是今天的第六批,他们已经忙活两三天,只从我们这里经过的怕是都要有四五百人,周怀民养活得起吗?”
姚廷跃哼了一声:“这周怀民是一个沽名钓誉之徒,做生意是有些本事的,但他贪图虚名,想在县尊面前扮红脸,做好他那什么乡防指挥,招揽如此多的流民,无异于引狼入室。”
旁边的长子姚行道:“爹,任庄他们入了农会,都修了路,我去看了,好走的很,他们村里也在练农兵。”
姚麟道:“大哥,流贼土寇多骡马,路修好岂不是来去更方便?那农兵,都是用粮食和脸面换来的,真打起来,农兵恐也不堪大用。我们一门三进士,怎能听一个区区生员的指挥?”
贺秋菊腰里系着麻绳,拴着三个孩子,她紧紧抓着吕忠,心里忐忑,四处张望。
虽然长了二十七八岁,这还是头次出登封县,所见之处皆陌生,身边的流民,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还有些陌生男人的目光不时往自己身上看。
她和队伍中其他妇女、老妇、孩童一样,只是跟着自己男人走,不知道前方的路通往求生之所,还是埋身之处。
忽见视野开阔起来,众人走上了煤渣路,两侧栽植的有小柳。
贺秋菊三个孩子见了,伸手要摸,被她牵着绳子一把拽回来,伸手打头,小声喝骂道:“别乱动!”
路上的人马骤然多了起来。
贺秋菊感受到更多人投来上下打量的目光,把头上包裹的头巾拉了拉,低着头牵着孩子紧跟着自家男人走。
只听前面杨桂芝喊道:“乡亲们,任庄到了!”
贺秋菊抬头,天啊,这里是集市吗?这么多人!
但看着也不太像,因为到处都是哨塔,几十个哨塔上站着兵丁,手持弯弓,看着自己。
远处也和刚路过的鲁庄一样,到处都是纵横交错的壕沟,身边码放着许多麻袋。
见一少女拱手道:“辛苦了桂芝嫂,你再回去一趟,天黑就回来吧。”
杨桂芝调转马头,拍马纵身一跃,疾驰而去。
这少女便是农会总务堂书办高文珍,巩县高业沟人。
贺秋菊见她端坐在桌案前,放下笔等着旁边农会总务堂参议李登第整理好队伍。
李登第喝道:“每个家都聚在一起,间隔五步,站好别动!喊谁谁上前!”
吕忠等男人手里的柴刀,被身边几个端着长枪的社兵收走,心里更是慌张,听话乖乖站好。
高文珍喊道:“下一个,你们五口对吧?过来吧。”
吕忠带着一家赶忙上前。
“叫什么?”
“这位妹子,我叫吕忠,这是俺婆娘贺秋菊,还有三个孩子。”
“年龄?”
“我三十有二,婆娘二十八。”
“孩子年龄?”
“大儿有十岁,二妞八岁,三儿五岁。”
“哪里人呢?”
“俺们是登封花楼村的。”
“你们识字不?”
“我俩都不认不得字。”
“孩子呢?可上过学堂?”
“没有。”
贺秋菊听到这位年轻妹子轻轻叹了口气。
“你们爹娘呢?没跟来?”
吕忠回道:“我娘自我十岁就没了,我爹前些天给镇上老爷做短工,替老爷磨面,被山贼杀了。”
“你们会打铁、射弓、干啥手艺活不?”
“我婆娘会织布,我在村里会一些泥瓦活。”
高文珍点头,执笔一一登记。
吕忠夫妻两人,互视一下,四目茫然,不知道她在写什么,不是什么卖身契吧。
只见高文珍把登记好的一页纸,和一个写着奇怪符号的木牌一并交给吕忠:“你拿着这个名册和身牌,顺着这条麻线,往那边走,走到头,交给他们,给你们安排吃饭做工。”
两人听了大喜,还真是有饭吃,有工做。连连鞠躬拱手:“谢了妹子,谢了妹子。”
“去吧,下一个!”
吕忠两人推着车,顺着两条麻绳,一直往前走,走到头,有一群男人在那里大声争论。
两人带着孩子,一脸畏惧。
一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端坐桌旁说道:“把名册拿来。”
吕忠赶忙交上名册,见此男人周围一群人不住打量自己五口。
这男人便是农会总务堂知事黄必昌,黄必昌拿着名册向众人笑道:“又是登封的,一个三十二,一个二十八,不识字,会泥瓦、织布。”
一群人闻听,立刻乱喊。
“我建筑厂要了!”
“你刚都要走了一个,这个该我板车厂要!”
“登封的都会练武,这个还拖家带口,都别和我保民营抢,我保民营优先!”
“凭什么你保民营优先,我们保户堂现在急缺人!周会长打过招呼的。”
“你来我煤铁厂吧,正是锻炼力气的好地方。”
“你煤铁厂工钱那么低,他去我们砖厂正适合,会泥瓦活啊!”
“那我建筑厂岂不是更适合,吕忠你说,你想去哪个?”
吕忠夫妻见这群人大喊大吵,自己甚至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意思懂了,都想抢着要自己去他那里干活。
他心里纳闷了,在老家找个活干,为了一个七八钱的活,都要求爷爷告奶奶,想想自己八竿子的亲戚能不能说上话,到这里自己竟然成了香饽饽?
见众人看向自己,就像一群饿狼看着一头绵羊,他咽了一口唾沫,强装镇定,问道:“各位老爷,我不懂咱这是啥回事?”
黄必昌笑道:“来这里,就是吃饭、做工、挣钱、花钱。”把各个厂坊大概介绍了一下。
吕忠想了想,道:“那我去建筑厂吧,我也就会泥瓦活。”
旁边建筑厂负责招工的人哈哈大笑:“吕忠,你做了一个这辈子最英明的决定。”
众人皆汗。
吕忠又问:“那俺婆娘呢?”
一群人又开始争吵起来。
贺秋菊见自家男人有挣钱的着落,心里燃起希望,又看到众人争抢自己,便道:“我也去建筑厂吧,和俺当家的在一块,也有个照应。”
建筑厂负责招工的人越看越喜:“你们放心,我给你们找个好住处。”他转头问几个村的分事:“一家五口,谁要?”
“我宋陵村要!你们来我们村,我们距建筑厂最近!”
“来我们范兴村,安家银补贴一两!”
“范兴村的,你们违反规定啊,你们来我石河沟,我们有马车送你们上工。”
各村派来的分事又在争抢起来,这是为什么呢?
这些村子经过杜二的劫掠,不少户已绝户或逃散,房屋空了不少,外来流民被安排到这些缺丁绝户的村子。
各村农会负责招工的分事,都汇聚到此,争抢户丁。
为什么要争抢,当然是有利可图。
每个户丁,在各村入驻后,使用村里空闲的房屋,每个月要给农会缴纳房租三钱。这是总务堂的规定,每个村不得私自改价。
两人最终选了距离最近的宋陵村。
黄必昌在名册上填好分配的村子,要去做工的厂名,盖上自己的印章。
交给吕忠,言道:“你们顺着麻线继续往前走,去下一站领取安家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