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早上,天刚蒙蒙亮,张诚就开着去年新买的车碾着冻硬的村道出发了。后备箱里放着疫苗箱和手术器械,欣欣缩在副驾打瞌睡。
\"王家庄三十头牛要体检,\"张诚方向盘打得飞快,\"河沟村的鸡苗明天到货,得提前打马立克氏疫苗。\"张诚一个急刹停在牛场门口,惊起一群麻雀。
牛场老板老远就招手:\"张大夫!三号栏的母牛不吃食!\"
欣欣刚跳下车,靴子就踩在牛粪上。她面不改色地抬脚,跟着父亲钻进牛棚。湿热臊臭的空气扑面而来,张诚已经利落地套上直肠检查手套,把手伸进牛的肛门。
\"你来。\"他检查完,突然把位置让给女儿。
欣欣咬牙把手伸进母牛肛门,小臂肌肉绷得发紧:\"瘤胃蠕动音弱......\"她突然摸到什么,眼睛一亮,\"第四个胃有异物!\"
张诚赞许地点头。
三号牛栏里,母牛焦躁地甩着尾巴,铁链在木栏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张诚从器械包取出金属胃管,铜质接口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瘤胃积食并发胃炎。\"欣欣跪在潮湿的稻草上,额头抵着母牛温热的侧腹。她耳朵紧贴牛腹,听见胃囊里沉闷的水音,\"至少两天没反刍了。\"
张诚掰开牛嘴,手指沾满黏稠的唾液:\"舌苔黄厚,口臭酸腐。\"他转身从药箱取出三样东西——粗盐、菜籽油、和用报纸包着的灰绿色粉末。
\"先导胃。\"
欣欣把胃管顺着牛鼻缓缓插入,母牛痛苦地喷着鼻息。当金属管头抵达瘤胃时,一股酸臭的腐食气味猛然涌出。她偏头避开,手上稳稳握住导管。
张诚将200克粗盐混入温水,顺着胃管灌入。\"盐能刺激胃壁收缩。\"他边说边按摩牛左腹,掌心下传来咕噜咕噜的响动。母牛突然剧烈抽搐,腐食残渣从胃管逆流而出,溅在欣欣的胶靴上。
\"好现象。\"张诚眼睛发亮,又倒入两斤温热的菜籽油,\"油能润滑肠道。\"这时他展开那包灰绿色粉末,\"这是老方子,蒲公英根粉混陈皮,专治胃热。\"
母牛突然发出悠长的\"哞\"声,开始反刍。欣欣摸到它左腹渐渐柔软,瘤胃开始规律蠕动。
\"还没完。\"张诚取出针灸包,挑出三棱针在牛尾本穴位快速点刺,黑血珠立刻渗出来,\"泄热毒。\"又在大胯穴扎下毫针,母牛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牛场主递来热毛巾时,欣欣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透了。她望着父亲给牛注射维生素b1的背影,突然想起小时候见他给难产的母牛剖腹——那双沾血的手,也是这样稳如泰山。
\"明早灌服小米粥。\"张诚收拾器械时叮嘱,\"记住,治牛如治人,通字当先。\"
张诚带着欣欣赶到下一站,他们还没下车,鸵鸟场老板火急火燎地跑来:\"张大夫!我家鸵鸟踹烂围栏了!\"
那只非洲鸵鸟正昂着两米高的身子在麦田里狂奔,红眼睛凶光毕露。欣欣还没反应过来,鸵鸟已经冲她来了——
\"跑!\"张诚一把推开女儿。
欣欣的羽绒服在风中鼓成帆,鸵鸟的爪子刨起雪块砸在她后背。她连滚带爬翻过三道土埂,最后栽进结冰的灌溉渠才甩开那瘟神。
远处传来父亲的口哨声——那是他们约好的平安信号。欣欣挣扎着爬起来,看见父亲正给那只瘟神打镇静剂。鸵鸟的长脖子软软垂下来,睫毛在阳光下像两把小扇子。
\"下午还有五家。\"张诚把女儿拉上车,递来保温杯。热水入喉,她突然笑了:\"爸,我比夕夕强吧?她只管扎人,我可是从鸵鸟嘴下逃生的。\"
张诚笑着伸手摸摸闺女的头。
张家老屋的门轴\"吱呀\"一声,惊飞了檐下打盹的麻雀。霜花在青砖地上碎成银屑,夕夕将铜炉里的艾绒点燃,青烟蛇一般攀上房梁,缠绕着药柜斑驳的朱漆。
来找奶奶看病的人,已经自动在堂屋排起了队。
\"丫头,我这把老骨头...\"穿靛蓝棉袄的赵婆婆第一个进门,夕夕托住她嶙峋的手腕。三指搭在寸关尺,能摸到脉象如风中蛛丝,时断时续。
\"婆婆夜里盗汗,寅时咳血?\"夕夕指尖轻压她掌心的少府穴,\"心火太旺,肾水不济。\"转身从陶罐舀出半匙黛青色药粉,混着晨露调的蜂蜜搓成丸。药丸落进粗瓷碗时,惊醒了蜷在药柜顶的狸花猫,它金瞳里映着赵婆婆将信将疑的脸。
\"丫头,我这膀子...\"穿黑棉袄的老汉刚开口,他脱臼的右肩已经发出\"咔\"的轻响。夕夕的手指像游鱼般滑进他的肩关节缝,另一只手抵住腋窝,突然一个旋推——
\"哎哟喂!\"老汉的惊呼卡在半道,胳膊已经能抡圆了,\"神了!比县医院那电钻声好听多了!\"
穿红棉袄的胖婶却直往后缩:\"我等李大夫来...\"她狐疑地打量着夕夕手腕上的卡通橡皮筋,\"你这手细得跟葱白似的...\"
里屋帘子一挑,奶奶端着艾灸盒出来,银发在晨光里像团雪:\"我孙女七岁认穴位,十二岁学摸骨。\"她故意把最粗的艾条递给夕夕,\"来,给婶子灸个天突穴。\"
胖婶看见夕夕两指捏起艾条,手腕悬空三寸对准她喉咙下方的凹陷处。烟线笔直上升,竟半点不抖。
\"热流走任脉,下膻中...\"夕夕轻声念着,指尖掠过胖婶胸前穴位,突然按住她后背,\"这儿是不是像压着块石头?\"
\"神了!\"胖婶瞪圆眼睛,\"你咋知道我夜里憋醒...\"话没说完,夕夕的银针已经扎进她后心的至阳穴,针尾微微震颤如蜂鸟振翅。
门外忽然炸开哭嚎。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被爸爸抱进来,左臂软塌塌垂着,像截脱了榫的窗棂。\"从房顶掉下来摔的...\"当爹的话音未落,夕夕已咬住发绳将披肩的头发一绾。
\"数三声。\"她沾满药香的手掌裹住孩子肘窝,另一只手突然往肩井穴一托。孩子的鼻涕泡还挂在脸上,胳膊已然能举过头顶。孩子爸爸正要道谢,夕夕却拈起根三棱针,闪电般刺破铁蛋食指商阳穴,挤出的黑血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蓝。
\"受到惊吓,中了风邪。\"她将艾绒捻成麦粒大,贴在孩子耳后的翳风穴,\"午后热退,煮些钩藤水给他泡脚。\"
穿貂皮大衣的妇人挤开人群,腕间金镯叮当:\"李大夫给我瞧瞧这富贵包...\"话音未落,夕夕的银针已扎进她后颈的天柱穴。妇人尖叫卡在喉头,夕夕拇指抵住她肩胛缝一推,筋结\"咯噔\"散开的声响,惊得药柜最上层的紫铜拔罐晃了晃。
\"痰湿瘀阻。\"夕夕取下浸透药汁的竹罐,\"每日申时揉按中脘穴,忌燕窝阿胶。\"妇人摸着骤然松快的脖颈,金镯子滑到肘间也浑然不觉。
日头爬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烙出菱花纹。奶奶始终在一旁捣药,沉香木杵撞击铜臼的节奏,与夕夕施针的韵律暗合。当最后一个拔罐归位,夕夕忽然嗅到焦香——奶奶正用桑皮纸裹着姜片,在炭火上烤出琥珀色的药油。
\"来。\"老人苍老的手指蘸了药油,突然按在夕夕虎口的合谷穴。热流窜上肩颈,夕夕才惊觉自己早已肌肉紧绷,\"医者先自医。\"
羊圈,大年抡起铁锹铲饲料,麦麸混着冰碴子簌簌落进石槽。
\"二姐一大早就跟爸走了,美名曰跟着爸爸实习,谁知道是不是想偷懒!\"他故意把铁锹砸得咣当响,\"说好轮班喂羊,这会儿准是在爸车上玩手机呢...\"
恬恬闻言头也不抬:\"你当谁都跟你似的?\"
北风突然卷来一声绵长的哀鸣。角落里,怀孕的母羊正用角抵着栏杆,后腿间垂下透明胞衣。大年手里的饲料勺\"当啷\"掉地:\"姐!它要生了!\"
恬恬甩开铁楸冲过去,羊水已在地面洇开冰花。她扯下棉手套,转头跑到工具室,带上长款一次性手套,把手探进产道:\"胎位不正,前蹄蜷着。\"羊羔的鼻尖在宫缩中时隐时现,裹着血丝的黏液滴在干草上,瞬间结霜。
\"去拿茶油!\"恬恬的呵气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大年连忙跑开,抱回装茶油的粗陶罐时,恬恬已把胳膊整个伸进产道。
母羊的惨叫惊飞了栖在梁上的寒鸦。恬恬睫毛挂着冰晶,手腕突然一翻:\"摸到膝盖了...\"她用沾满血污的手勾住羊羔前蹄,猛地向外一拽,\"大年!扯!\"
两只冻红的手同时握住黏滑的羊蹄。随着母羊最后的嘶鸣,一团青紫色的生命跌落干草堆。恬恬扯断脐带的速度比剪快递还利索,大年抖开早备好的旧棉袄,把羊羔裹成襁褓。
\"拍背!\"恬恬大喊。大年立马照做,直到小羊发出细弱的\"咩——\"。母羊挣扎着舔舐幼崽,舌头卷过的地方,胎衣像蜕下的蝉壳般碎裂。
恬恬累坐在草料上,手机从兜里滑出来,屏保还是昨天和夕夕她们拍的姐妹照。大年突然吸了吸鼻子:\"大姐,你明天走了...谁还陪我喂羊...\"
\"不是还有爸吗?\"恬恬把一次性手套摘了,抓起把干草擦擦手,\"记得每天给母羊补钙。\"
中午时新生羊羔终于颤巍巍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