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的暮春总是带着几分黏腻的暖，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正盛，却掩不住太极殿内的沉沉气压。亦晨垂手立于丹陛之下，望着御案后秦正明朱砂勾决的朱笔在结案诏书上落下最后一笔，砚台里的墨香混着殿角铜炉的龙涎香，熏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三日前，当他在刺客藏身的密道里发现半片不属于梁国使团的蜀锦残片时，便知这案子如冰山下的暗礁，表面平静下藏着更深的漩涡——现场遗留的火折子里，还掺着只有塞外商队才会用的狼毒草粉末，还有那瓶迷药。
“都护府此次护驾有功。”秦正明将诏书递给宦官，目光扫过亦晨眉间紧拧的川字纹，忽然轻笑一声，“朕知你觉得案子仓促，但梁国使节已在驿站候了三日，若再拖延，怕是要让藩邦以为我大夏容不得人。”皇帝指尖敲了敲御案，案上《贞观政要》的书页无风自动，“有些事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是为臣之道。”
亦晨喉头动了动，那些关于“骷髅堂”刺客手腕刺青的线索、密道尽头刻着的可疑符号，此刻都像鱼刺般卡在喉咙里。他想起前夜在案头复盘时，烛火突然被穿堂风扑灭，等重新点起时，卷宗里那张绘着刺客兵器的羊皮纸上，竟多了道指甲划过的血痕——那痕迹蜿蜒如蛇，正指向地图上西北方向的瓦图可汗牙帐。 “臣领旨。”亦晨俯身叩首，额头触到冰凉的青砖，听见自己的声音闷在胸腔里，像落在深潭的石头，“只是此案诸多细节尚未厘清，臣恳请陛下允许都护府——” “够了。”秦正明抬手打断，玉扳指在烛火下泛着青冷的光，“联说结案，便是结案。你呀，莫要学那些言官，总想着查什么‘水落石出’。”皇帝忽然放软语气，“听说你新制的香露颇得贵胄青睐？明日着人送两壶来，朕要赏给贤妃。”
亦晨浑身一僵，叩在地上的手指险些掐进掌心。御案后的人影逐渐模糊，唯有那抹明黄衣角在视野里晃成一片光斑。他忽然想起刺客临死前嘴角勾起的诡异笑容，那弧度竟与三日前在街头瞥见的、某个西域商队首领的笑如出一辙。殿外忽然起了风，檐角铜铃叮当作响，亦晨望着诏书上“查无实据，着即结案”八个朱砂大字，只觉这八个字像八枚钢针，生生钉死了所有未说出口的疑问。
当晚，都护府的机密档案库里，亦晨亲手将“宴会刺客案”卷宗归入“待查”架位。烛泪滴在“骷髅堂”三字上，将那墨色晕成一片浑浊的黑。他摸出袖口的蜀锦残片，借着月光细看上面暗纹——那是用金线绣的葡萄藤蔓，末端却藏着半朵未绣完的玫瑰。这图案，竟与他工坊里某个神秘客户要求的香水瓶纹别无二致。
“大人，该去巡城了。”
亲卫在门外轻声提醒。亦晨将残片折好藏入内衬，腰间佩刀随动作轻晃，刀鞘上“尽忠”二字被磨得发亮，却在烛火下显出几丝裂痕。他吹灭烛火，任由黑暗吞噬满架卷宗，唯有袖中残片上的金线，还在月光里固执地闪着微光，如同本案最后一丝未灭的疑点，在沉沉夜色中摇曳不屈。
亦晨负手立在唐家小院的葡萄架下，指尖拨弄着一串将熟未熟的青葡萄，听着林晨与胖墩在廊下争得面红耳赤。前者挽起袖口，露出小臂上晒出的麦色肌肤，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冰镇车的木质轮轴结构，唾沫星子溅在车轮草图上：“你瞧这轴承得用黄杨木，耐磨不说，遇水还不变形！”
后者拍着圆滚滚的肚皮，腰间牛皮酒袋晃出哗啦啦的响声：“扯啥木头！老子在草原赶了十年驼队，最懂牲口脾性，这冰砖车就得配河西的高头大马，走得稳当不说，遇着沙匪还能冲阵！”阳光穿过叶隙落在两人肩头，将“冰轮车队”的蓝图切成一片片跳动的光斑，在青石板上织就一幅生动的创业图景。
“别吵了。”
亦晨弹落指尖葡萄皮，紫汁在青石板上洇开小团墨迹，宛如一幅即兴的水墨画，“林晨管路线规划，胖墩带车队押车，你俩一个管脑子一个管胆子，正好互补。”他扫过胖墩腰间晃动的牛皮酒袋，眼神骤然犀利，“
尤其瓦乌部落那条线，你小子给我记牢——他们可汗的金帐在斡难河上游，车队过了黑风峡就得换双峰驼，敢让冰砖化了一丝，老子剥你的皮做酒囊。”话音未落，胖墩已缩着脖子连声道是，绿豆大的汗珠顺着下巴直往下掉，手却偷偷往林晨背后藏，活像个做错事的孩童。 林晨却充耳不闻，只顾着往羊皮地图上画红圈，炭笔在宣纸上沙沙作响，圈住的尽是大夏境内水陆要冲：“亦晨，您看这几个点，长安、洛阳、扬州、益州，都是商队必经之地。我琢磨着您此前说的那个‘快递驿站’，在每个城设个‘冰轮驿’，雇当地人做驿卒，专管收发冰镇货物。”
他用炭笔敲了敲洛阳的红圈，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就像这样，南来的荔枝蜜渍后装冰箱，到洛阳驿换马不换箱，西到长安，北送幽州，十日之内准能让藩王达官贵人吃上鲜货。您就等着瞧好吧，这法子要是成了，咱们的冰轮车队能把生意做到天边去！”
王清华捧着账本从月洞门进来，书页间夹着各地酒商名录，金丝眼镜在阳光下闪着睿智的光：“亦晨，各地酒肆老板倒真能帮上忙。您瞧这益州的‘醉仙居’，名下有三十六个酒窖，个个都能改造成冰窖；扬州‘十里香’的东家跟漕帮交情深，走运河的冰船能匀出三成舱位。不过...”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玳瑁眼镜，神情严肃，“若要借他们的渠道，总得给点甜头——唐家酱酒是不是可以放出去？这可是咱们的金字招牌，要是给了他们独家权，可得好好权衡权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