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岛基地,c-7生活区。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杂着营养膏、消毒水与臭氧的古怪气味。
头顶上,模仿着日光色温的LEd灯带,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散发着苍白的光芒。
光芒下,没有影子。
这里没有白天与黑夜的区别。
只有墙壁上电子钟冰冷的数字,在提醒着人们时间的流逝。
已经一年了。
整整一年,没有见过真正的太阳。
宽阔的公共食堂里,巨大的投影屏幕上,正循环播放着基地管委会制作的宣传片。
“新家园,新希望,新夷州。”
“我们是人类文明最后的火种!”
画面上,是整洁的地下农场,是穿着白大褂的科研人员,是精神抖擞、巡逻不休的“卫戍部队”。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格式化的,充满希望的笑容。
一个角落里,二十岁出头的青年林哲,用勺子机械地搅动着餐盘里那坨绿色的,看不出原材料的营养膏。
他的目光,却死死盯着屏幕。
眼神里没有宣传片所宣扬的希望。
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
“呵,还看呢?”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说话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的一条袖管空荡荡的,据说是末世初期,为了抢夺进入基地的名额,被发狂的人群弄断的。
老人用仅剩的一只手,将一勺营养膏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
“看一万遍,也变不成真的。”
“这里不是家,就是个高级点的坟墓。”
林哲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他知道,整个食堂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都在用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彼此。
像一群被困在同一个笼子里的野兽,警惕,试探,却又渴望着同类的回应。
“李伯,少说两句。”
旁边一桌,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人压低了声音。
“忘了上个月,b-3区那个家伙是怎么被‘净化’的了?”
被称为李伯的老人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周围几张桌子。
“净化?说得真好听。”
“不就是因为他偷偷组装了一台短波电台,想联系对岸吗?”
“就直接被安上一个‘危害基地安全’的罪名,拖出去再也没回来过。”
“联系对岸?”
一个尖利的女声忽然插了进来,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联系谁?联系那些早就死光了的阿陆仔吗?”
“还是联系那些在岸上吃人的怪物?”
众人循声望去,是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女人,她的餐盘里,除了营养膏,居然还有一小块金黄色的合成肉排。
那是只有和卫戍部队军官有关系的“上等人”,才能享受到的特供。
女人捏着鼻子,仿佛周围的空气都让她作呕。
“我说你们这群人,就是贱骨头。”
“有安全的基地待着,有免费的饭吃,还不知足。”
“总想着那个早就完蛋了的地方。”
“要不是当年委员长他们高瞻远瞩,在这里建了地下基地,我们早就跟那些阿陆仔一样,变成丧尸的粪便了!”
这番话,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食堂里压抑已久的火药桶。
“你放屁!”
李伯猛地一拍桌子,那只独臂因为愤怒而青筋暴起。
“什么狗屁委员长!那叫逃跑!叫背叛!”
“我们他妈的是华夏人!我们的根在大陆!”
“家里遭了灾,不想着回去帮忙,反而挖个地洞躲起来,眼睁睁看着同胞受难!这他妈是人干的事吗?!”
“华夏人?”
女人尖声笑了起来,笑声刺耳。
“别搞笑了好不好?那是末世前的事情了!”
“现在,我们是新夷州人!是人类文明唯一的继承者!”
“等外面的怪物死光了,我们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
“你做梦!”
一个年轻人猛地站了起来,正是林哲。
他双拳紧握,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
“我的爷爷,我的外婆,我所有的亲戚,都在对岸!”
“他们可能还活着!还在等我们!”
“我们有完整的工业体系,有百万吨的战略储备,我们有军队!我们为什么不回去?!”
他的质问,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一个尚存良知的人心上。
越来越多的人,默默地站了起来。
他们没有说话。
但他们站立的姿态,就是一种无声的,却最坚决的抗议。
“反了!你们要造反吗?!”
女人被这阵势吓得后退了一步,脸上的嚣张变成了惊恐。
“卫戍部队!卫戍部队在哪里!”
“我们不是要造反。”
林哲的声音,在嘈杂的食堂里,清晰地响起。
“我们只是……”
“想回家。”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又重如山岳。
让那些支持“新夷州”理论的人,一时间哑口无言。
是啊。
回家。
多么简单,又多么奢侈的愿望。
就在这时。
嗒,嗒,嗒。
一阵整齐划一,充满了金属质感的脚步声,从食堂入口处传来。
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道路。
一队穿着黑色高分子装甲,手持电磁步枪的卫戍部队士兵,走了进来。
他们脸上戴着完全遮蔽了五官的战术头盔,像一群没有感情的杀戮机器。
为首的军官,摘下了头盔。
那是一张冷酷的,如同刀削斧凿般的脸。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全场。
所有站起来的人,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被恐惧所凝固。
军官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林哲的身上。
“林哲。”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
“前工程兵上尉林建国的孙子。”
“你的思想,很危险。”
林哲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但他依旧咬着牙,倔强地抬起头。
“我只是说了实话。”
“实话?”
军官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在这个基地里,管委会的意志,就是唯一的实话。”
他挥了挥手。
两名士兵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林哲的胳膊。
“带走。”
“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
林哲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
他的身体,被那钢铁般的手臂牢牢控制着。
“你们不能这样!你们这是独裁!是法西斯!”
他的怒吼,在空旷的食堂里回荡。
却没有人敢出声附和。
所有人都低着头,假装在专心对付自己餐盘里的营养膏。
那名军官戴上头盔,转身离去。
在经过那个告密的中年女人身边时,他脚步顿了顿。
“你这个月,可以多领三份合成肉排。”
女人脸上,立刻绽放出谄媚的笑容。
“谢谢长官!谢谢长官!”
……
镜头,穿过食堂,穿过无数条一模一样的,泛着金属冷光的走廊。
穿过一道又一道由厚重合金铸造,需要虹膜与基因双重验证的闸门。
最终,来到了一间与整个基地的风格,格格不入的房间。
这里没有冰冷的金属。
墙壁上,是名贵的红木护墙板。
地上,铺着柔软的,手工编织的波斯地毯。
空气里,飘散着雪茄与现磨咖啡的香气。
巨大的环形会议桌旁,坐着十几名男女。
他们有的穿着笔挺的军装,肩上的将星闪闪发光。
有的则穿着昂贵的手工西服,气质雍容。
他们才是这座地下王国真正的主人。
会议桌中央的全息投影上,正实时播放着c-7食堂里发生的一切。
从争吵,到镇压。
画面最终定格在林哲被拖走时,那双充满了不甘与愤怒的眼睛上。
坐在首位的一名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老者,缓缓放下手中的雪茄。
他看着画面上那双年轻的眼睛,脸上露出了一丝厌恶。
“这种‘怀乡病’,就像病毒一样,总是隔三差五地冒出来。”
他的声音沉稳而威严。
“看来,我们的思想净化工作,做得还不够彻底。”
“必须加大力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