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宸的询问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了老道士眼中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却也引来了周围灾民更加绝望的哀嚎。
“公子啊！哪里还有什么主事之人！”一个断了腿的老汉捶打着泥地，老泪纵横，“县令老爷带着家眷和府库粮食，早在一个月前就跑了！城里的富户也都跑光了！剩下我们这些走不动的老弱病残……等死啊！”
“瘟疫……瘟疫是从东边黑风岭那边传过来的！”另一个脸上带着脓疮的中年男人嘶哑着嗓子，“先是牛羊大片大片死，口吐黑沫！接着就是人……咳血、生疮、浑身溃烂……不到七天就……就……”他指着那巨大的尸坑，声音哽咽。
“饥荒……打仗啊！”老道士刚跑出几步，又折返回来，气喘吁吁，眼中满是悲愤，“北边的北狄蛮子年年寇边！朝廷的赋税一年重过一年！去年又遭了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官府还强征军粮……我们……我们早就没活路了！这瘟疫一来，更是雪上加霜啊！”
绝望的信息如同冰冷的潮水，将玄宸淹没。无能的官吏、肆虐的瘟疫、连年的战乱与天灾、苛政如虎……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死亡之网，笼罩着这片土地。他储物戒中的金锭，在如此深重的苦难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能救一时，救不了根本！他能救一镇，救不了整个北疆！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更加沉重的责任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就在他心念急转，思考着如何利用自己有限的力量尽可能多救一些人时——
“轰隆隆——！”
沉闷而整齐的声响，如同滚雷般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绝望之地的死寂！大地在微微震颤！
所有人，包括玄宸，都下意识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城镇残破的主干道尽头。
烟尘弥漫处，一支黑色的铁流如同出鞘的利刃，撕裂了灰暗的天幕！
黑色的玄甲在微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座下战马膘肥体壮，喷吐着灼热的白气。士兵们头盔下的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队列整齐划一，步伐沉重有力，踏在泥泞的道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队列最前方，一杆巨大的赤红色旗帜迎风猎猎作响！旗帜中央，一个龙飞凤舞、仿佛燃烧着火焰的巨大“炎”字，如同烙印，刺入所有人的眼帘！
“炎……炎字旗！”老道士失声惊呼，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丝微弱的希冀，“是……是陛下的亲卫！凤炎军！女帝陛下来了？！”
“女帝陛下？！”人群瞬间骚动起来！麻木绝望的眼神中，如同死灰复燃般，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仿佛在无尽黑暗中看到了唯一的光！
黑色的铁流在距离尸坑和灾民聚集地不远处停下，动作整齐划一，显示出极高的军事素养。沉重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让原本嘈杂的呻吟和哭泣声都瞬间低了下去。
玄甲骑兵向两侧分开，让出中间通道。
一匹通体赤红、神骏非凡的龙血马踏着沉稳的步伐，缓缓踱出。马背上，端坐着一个身影。
那人并未着帝王衮服，而是一身剪裁利落的玄色劲装，外罩暗红色软甲，勾勒出挺拔而略显纤细的身姿。乌黑的长发被一顶小巧的金冠高高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颈项。她的面容并非绝色倾城，却如同刀削斧劈般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唇线紧抿，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与锐利。
最慑人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如同淬炼过的黑曜石般的凤眸，深邃、冰冷、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看透世间一切虚妄。此刻，这双凤眸正扫视着这片人间炼狱，目光所及之处，无论是堆积如山的尸骸、恶臭冲天的泥泞，还是那些在绝望中挣扎、此刻却因她的到来而燃起卑微希望的灾民，都未能让那冰封般的眼神有丝毫波动。
人间女帝——凤倾歌！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巨大的尸坑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冰冷。她微微抬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冽质感，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传朕旨意：”
“一、所有能动之人，即刻开始挖掘深坑，所有尸骸，无论新死旧腐，一个时辰内，就地焚烧深埋！”
“二、设立隔离区！所有出现瘟疫症状者，无论轻重，立刻迁入！未得允许，擅出者，斩！”
“三、开仓放粮！设立粥棚！所有灾民，按序领取！敢有哄抢、私藏、多占者，军法处置！”
“四、太医院所属，即刻着手诊治！所需药材，不惜代价，从邻近州府调集！”
“五、此地郡守、县令何在？为何不报？！”
最后一句，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和冰冷的杀机，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扫向那群瑟瑟发抖、早已被遗忘在角落的残存小吏。
“陛……陛下饶命啊！”一个穿着破烂官袍、面无人色的中年男人连滚爬爬地出来，瘫软在地，“郡守大人他……他早已弃城而逃！下官……下官实在……”
“废物！”凤倾歌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不再看他，“拖下去，查明其罪，一并清算！此地暂由凤炎军代管！”
命令简洁、冷酷、高效，带着铁血帝王的决断，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随着她话音落下，身后的玄甲铁骑如同精密的机器般瞬间启动！
一队队士兵迅速下马，一部分开始强征还能行动的灾民去挖掘更大的焚尸坑，一部分手持长戈，开始粗暴地驱赶那些有瘟疫症状的人前往指定的隔离区（一片用石灰粉划出的空地），哭喊声、哀求声、士兵冷酷的呵斥声瞬间响成一片！另一部分则开始卸下随军携带的粮袋，架起大锅，准备施粥。几名穿着官袍的医官面色凝重地跳下马车，开始查看病患。
效率极高，却也……冷酷至极！焚烧尸体，不顾逝者尊严；强行隔离，如同驱赶牲畜；军法森严，动辄杀伐！这完全颠覆了玄宸认知中“救灾”应有的悲悯与温和！
尤其是看到士兵粗暴地拖拽一个死死抱着丈夫尸身不肯松手的老妇时，看到隔离区里那些被强行推搡进去、如同待宰羔羊般绝望的眼神时，玄宸胸中一股怒火猛地窜起！
他身影一闪，瞬间挡在了那个被拖拽的老妇身前，一把格开士兵的手！
“住手！”玄宸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淡紫色的眼眸直视着那个动手的士兵，“她只是悲痛难抑！何须如此粗暴？！”
士兵被突然出现的玄宸吓了一跳，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不凡的气息，一时有些踌躇。
这边的动静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高踞马上的凤倾歌，冰冷的凤眸瞬间锁定了玄宸！
“你是何人？”凤倾歌的声音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她一眼就看出此人绝非普通灾民，那身素净却难掩气度的衣衫，那银色的长发，那深紫色的眼眸，还有刚才那快如鬼魅的身法……都透着不凡。
玄宸抬头，迎向凤倾歌那如同寒潭般深不见底、又带着帝王威压的目光。他毫不退缩，朗声道：“路见不平者！敢问陛下，救灾救民，便要以如此酷烈手段，践踏生者尊严，惊扰逝者安宁吗？！”
“尊严？安宁？”凤倾歌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凤眸扫过那恶臭冲天的尸坑和周围奄奄一息的灾民，“在这等炼狱之中，活下去，才是唯一的尊严！阻止瘟疫蔓延，让更多人活下去，才是对逝者最大的安宁！”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响彻全场：“瘟疫横行，尸骸堆积，便是最大的疫源！若不焚埋，不出三日，此地活人皆死！强行隔离，虽显无情，却是遏制瘟疫、保全更多人性命的唯一之法！妇人之仁，只会让这人间炼狱，永无休止！”
她目光如电，死死盯着玄宸：“你若有悲天悯人之心，与其在此质问朕的手段，不如去帮他们挖掘焚尸坑！或去隔离区协助医师！若再敢阻挠军令，妨碍救灾……”她的话没有说完，但身后凤炎军瞬间拔出一半的佩刀，那凛冽的寒光和冲天的杀气，已经说明了一切！
玄宸被她一番话噎得胸口发闷，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竟一时语塞！她说的……残酷，却是事实！在这等灭顶之灾面前，最有效的止损方式，往往就是最冷酷无情的！他天族的手段可以更温和（比如净化），但他此刻的力量，根本不足以覆盖如此庞大的灾情！凤倾歌的凡人之法，虽酷烈，却是唯一可行的！
他看着士兵们再次开始行动，看着老妇被强行拉开时那撕心裂肺的哭嚎，看着焚尸坑中被点燃的熊熊大火，浓烟滚滚，焦臭弥漫……看着隔离区里那些绝望的眼神……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知冲击，狠狠撼动了他来自天族的骄傲和固有的理念。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施粥的士兵发出惊呼：“陛下！不好了！有人抢粮！”
只见一个饿得形如骷髅的汉子，趁着施粥队伍混乱，猛地扑向刚打开的一袋粮食，抓起一把生米就往嘴里狂塞！士兵立刻上前阻拦，那汉子却如同疯兽，死死抱着粮袋，甚至张口咬向士兵的手臂！
场面瞬间混乱！
凤倾歌眼神一寒，没有丝毫犹豫，手按向腰间佩剑！
玄宸瞳孔一缩，几乎在凤倾歌动作的同时，身影再次动了！他没有攻击那抢粮的汉子，而是快如闪电般冲到他身边，一指点向其颈侧！
那汉子身体一僵，瞬间软倒在地，手中的米粒洒了一地。
“只是饿极了，打晕即可。”玄宸制住那人后，抬头看向凤倾歌，声音低沉。
凤倾歌按在剑柄上的手缓缓松开，看着玄宸干净利落的手法，冰冷的凤眸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异色。她深深看了玄宸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棋逢对手般的凝重。
“身手不错。”她冷冷地丢下一句，不再看玄宸，转而厉声下令，“加强粥棚守卫！再有抢粮者，以此为例，打晕拖走，待秩序恢复后，加倍劳作抵罪！”
命令下达，混乱很快被压制。士兵们看向玄宸的目光也少了几分敌意，多了几分忌惮。
玄宸站在原地，看着凤倾歌重新将注意力投入到指挥调度中，那玄色劲装的背影在浓烟与火光中显得如此挺拔、冷硬，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属于人间帝王的强大力量。
赤炎焚天，焚的是尸骸，焚的是瘟疫，也焚尽了玄宸心中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冰魄遇凰，一个来自天外，心怀悲悯却手段受限；一个立足人间，手段酷烈却心系苍生。
在这片绝望的焦土上，两个同样骄傲、同样强大、理念却截然不同的灵魂，完成了他们充满火药味的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