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垚人尚未踏进家门,一道身影便猛然从屋子里冲出。
猝不及防之下,一头撞到李克垚身上,险些栽倒。
“哥,你咋来了?”
撞在他怀里,气喘吁吁的,正是他的二弟李克宁。
李克垚稳住身形,问道:“克宁,你这慌慌张张地跑啥呀?”
前世的记忆碎片般涌现。
二弟李克宁,当年也曾是家里的希望,考上了大学。
然而,父亲过世,母亲瘫痪,生活的重担无情地压垮了这个年轻人。
他辍学挣钱,却从此杳无音信。
直到多年后,李克垚事业有成,费尽周折四处寻找,才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找到了李克宁。
那时的弟弟,早已被岁月磨砺得面目全非,看上去比他这个大哥还要苍老十岁。
李克垚这才知道,弟弟这些年过得有多苦。
被人骗过,进过暗无天日的黑煤窑,曾经短暂地结过一次婚,弟媳妇却在生下一个女孩后弃他而去。
一身的病痛,让他再也无力支撑一个家,更别提再娶。
李克垚曾想倾尽所能去弥补,去帮助。
可李克宁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冰冷刺骨:
“我没有你这个哥。你毁了我们家,我看到你这张脸,就想吐!”
那之后,李克宁再次失踪,从此,李克垚再也没能找到他。
“这小兔崽子,这次考试居然考了班上倒数第一!看我不打死他……”
一声怒喝自身后传来。
身材高大却异常消瘦的李勇兵,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农村常见的高粱杆扫帚,怒气冲冲地就要往李克宁身上招呼。
李克垚心中一凛。
原来刚才那急促的脚步声,是父亲正在家教训二弟。
他想起自己以前在家的时候,父亲信奉的是“棒子底下出孝子”。
对自己和弟弟,动辄便是打骂。
他李克垚天生一副倔驴脾气,越打越不服,越骂越叛逆。
打到最后,哪怕皮开肉绽,也绝不低头服软。
渐渐地,父亲也拿他没了办法,索性就由着他胡作非为,混账度日。
其实,重活这一世,李克垚才渐渐品咂出些不同的滋味。
父亲读书少,没什么文化,却又格外好面子。
他不懂得如何与孩子沟通,更不懂得如何正确地教育。
可那份深沉的父爱,却始终藏在心底最深处,从未改变。
正是因为这种不懂沟通的爱,长期的压抑,才会在后来小宝出事时,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彻底疯癫。
“好了,爸!”
李克垚一步上前,稳稳地抓住了父亲高高扬起的手臂。
“有话进屋好好说。克宁都读高三了,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您别动不动就拿扫把打人……”
他这一开口,不仅拦住了父亲,更让一旁惊魂未定的李克宁猛地瞪大了眼睛。
李克宁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什么时候,这个混账透顶、脾气暴躁如火山的哥哥,会主动站出来替自己说好话了?
还会拦着父亲,不让他打自己?
记忆里,以前父亲打他,大哥李克垚若是在场,往往是等父亲打完了,他会再冲上来,不由分说地将自己再暴揍一顿。
在这个家里,父亲信奉“棒子底下出孝子”。
大哥则信奉“不听话就打一顿,一顿不行,就再打一顿”。
什么时候,这个家有过“有话好好说”的时候?
果然,李勇兵也愣住了。
他狐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大儿子。
这小子,什么时候转了性,变得这么好脾气了?
莫不是又在外面赌输了,回来是想找家里要钱?
否则,以他以往的德性,这会儿不追着李克宁再补上几脚,都算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家里……家里没钱了……”
李勇兵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老二马上就要高考了,连考试报名费都还没着落……”
他不善言辞,更不懂得如何表达。
他知道这个大儿子不成器,是个混世魔王。
可手心手背都是肉,每次李克垚回来伸手要钱,他虽然气得肝疼,却总会想方设法,偷偷摸摸地塞给他一点。
可这家,是真的穷啊!
实在是拿不出钱了。
一个个的,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老大结了婚,却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老二读书,也是吊儿郎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怎么就比不上大哥家那个考上大学,光宗耀祖的孩子?
哪怕人家只有一个儿子,那也养得比自己这几个强,走出去都让人羡慕,脸上都有光!
李克垚没有立刻接父亲的话。
他默默地走进屋里,目光扫过父母这间空荡荡,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的屋子。
然后,他将一直拎在手里的那个沉甸甸的蛇皮袋子放在桌上,从里面掏出了一叠崭新的钞票,还有一大块用油纸包着的肉。
“这钱,给克宁交学费。”
李克垚将钱推到李克宁面前。
“克宁,你也别有什么心理负担,好好考。就算……就算万一没考上,不还有大哥在嘛……”
前世的时候,李克宁并没有考上大学。
因为长期生活在父亲和自己的双重暴力阴影下,他性格变得孤僻内向,心底有事也从不与人沟通。
高考失利,加上后来家里接连出事,他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个让他感受不到温暖的家。
前世的李克宁,过得格外艰辛,也格外凄惨。
这一生,李克垚在心底发誓,一定要改变弟弟的命运,改变父母的命运!
“你……你这钱是哪里弄来的?”
正在厨房里忙碌的母亲金秀兰,听到动静走了出来,一眼便看到桌上的钱和肉,顿时睁大了眼睛,满脸都是震惊和怀疑。
“你是不是又去赌钱了?还是……还是去偷去抢了?这来路不正的钱,咱们家可真的不能要啊……”
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些东西来路不明。
金秀兰个子不高,身形有些微胖,常年的操劳让她脸色黝黑。
不过五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却已经白了将近一半。
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花布罩衣,此刻手上估计沾了水,正下意识地在罩衣上不停地擦拭着。
李克垚的心,猛地一揪。
前世的母亲,为了多挣几个活命钱,在大雪封山的日子,独自一人跑到深山里去挖草药。
结果不慎失足摔伤,从此瘫痪在床。
虽然有妹妹李萍萍尽心伺候,但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依旧将她折磨得不成人形。
后来,母亲不愿再拖累孩子们,偷偷藏了农药百枯草,绝望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是李克垚心底一辈子都无法愈合的伤痛。
无数个午夜梦回,只要一想起母亲临终前那双解脱而又充满不舍的眼神,他的眼泪便会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
可心底那份噬骨的痛楚,却又不知道该向谁去诉说。
因为,无论是父母,还是弟妹,他们前世之所以命运那般凄惨,
或多或少,不都是因为自己这个混账东西直接或者间接造成的吗?
“爸,妈,我刚好有件事情要和你们商量一下,也正好说说这钱的来路……”
李克垚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一些。
他知道,父母一辈子老实巴交,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而且嘴巴也不够严实。
抓乌贼能赚钱这事,一旦告诉了他们,他们迟早会不小心泄露出去。
但是,心底已经有了后续周全安排的李克垚,此刻也没打算再继续隐瞒他们。
当下,李克垚便将自己如何发现小乌贼可以换钱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父母。
当然,他巧妙地隐瞒了乌贼具体卖到了哪里,以及实际的收购价格。
他只是告诉他们,这村里以前人人都嫌弃,狗都不吃的小乌贼,其实是个能换大钱的宝贝!
而自己桌上的这些钱,还有那块肉,就是靠卖小乌贼换回来的。
李克垚这么一说,李勇兵和金秀兰夫妇俩,顿时是又惊又喜。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彼此对视了好几眼。
最后,还是金秀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双手合十,就差没当场念叨一句
“菩萨保佑,老天开眼”了。
金秀兰的口头禅,就是菩萨老天爷保佑。
因为在她朴素的观念里,总觉得这一切的好与坏,都是命中注定的。
“咱们村里,还有隔壁几个村子的海边,现在都还没人知道这小乌贼能卖钱。”
李克垚继续说道:
“晚上咱们可以勤快点,多下点功夫。
趁着这事儿大家伙都还蒙在鼓里,咱们多抓一点。这样一来,弟弟妹妹的学费就不愁了。
要是抓得多,有多的钱,还能把欠外面的账给还了,说不定还能攒下来一些……”
抓小乌贼赚钱的秘密,李克垚终于还是对父母和盘托出了。
不过,他也再三郑重地叮嘱。
“爸,妈,人心隔肚皮,这事你们可千万不能往外说。”
“你想啊,这村里没人抓小乌贼,这东西才会这么多,咱们才能抓得到。”
“要是让大家都知道了,那海边还不被人给踏平了?到时候,这乌贼长得再快,也赶不上人捞的速度快。”
“咱们要闷声发大财,才能低调安稳地把钱赚到手,知道吗?”
李克垚一句一句,不厌其烦地叮嘱着父亲。
听到父母两人都拍着胸脯,一再保证,绝对不会把这件事情泄露出去半个字后。
李克垚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离开了父母的家,赶着驴车往回走。
只是,当他赶着驴车,刚刚走到村子中间那片开阔地的时候!
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发现,让李克垚猛地勒停了驴车!
他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汗毛,在这一瞬间,都根根倒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