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彦秋嚯地起身抬脚,将祝知礼的鞋尖往前轻轻的一勾:“莫非要我当真去信长安府尹,去问这烟花巷陌的行情价位?”
祝知礼躲避不及被林彦秋踢中小腿,身体没有丝毫晃动,却还有心思伸手稳住将倒的描金花架,他望着林彦秋衣角的暗纹半晌才垂下眼眸。
祝知礼抬手理了理鬓边玉的发簪,目光如水波微皱:“墨卿兄可当真了解在下?想来君定然不愿与此等浊事为伍。”
林彦秋指节在扇柄上叩出清脆的鼓点,那嗓音冷得像冬日破冰的长剑:“东篱,你少给我绕弯子!既然令尊已发话放了她俩人,那今夜自然是随你心意处置,记得明日早些放人家归去罢了。不过他日你若是太过操劳伤了筋骨,他日别来寻我拿伤药。”
祝知礼慌忙收起折扇作揖:“罢了罢了,有你这句话就成了,墨卿你早些歇息罢?”
突然他语调骤然转沉,琥珀色眼眸凝成两簇寒星:“府尊自入阁以来,墨卿可曾问过家父半句?”
祝知礼突然垂眸,月光落在他折扇骨上暗云纹饰上。
林彦秋眉间蹙出川字,将手中描金云龙纹的折扇拍在案上:“方才不是说我与令尊性情相类?政争如弈棋,触了政敌逆鳞,自有千钧之力碾来。令尊既已入局,自有通天彻地的应对之策。我这袖手旁观的看客,又何必多此一问?”
祝知礼望着林彦秋腰间悬着的半截玉佩,那是去年腊八节他随父亲进京时,林彦秋从袖中摸出的旧物,背面犹存着微凉的体温。
祝知礼微微侧首,眉间笼着霜色轻叹一声,凉风掀起他袖口暗绣的云纹:“唉,今儿这怨怼已经是第二遭了。方才在桐城会馆之上,家父也是这般斥我‘混账’。”
林彦秋突然起身,将祝知礼手里的羊毫笔劈手夺下:“既然你我同是死党,我怎生就比你略胜一筹?”
林彦秋剑眉微挑,半悬的宫灯将他颀长身影投在花影斑驳的墙垣上:“想当年张祭酒授业时……我虽未从张先生那里习得多少治国之术,却也悟得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张先生尝言:西方人读书,只为穷究学问;我华夏士子,读书旨在通晓事理。可惜时下知此道者,寥若晨星。”
林彦秋指尖轻抚过旧岁腊梅雕纹的太师椅,嗓音低沉似夜归的寒鸦:“古之读书人,先修齐自身,方能治国平天下。”
林彦秋轻抚着玉佩的螭纹雕工,嗓音低沉如沉香木:“张祭酒授业解惑时,总爱拿《礼记·大学》来开篇。”
他指尖摩挲着旧时墨渍的脉络:“修身若不能齐家,又何谈治国平天下?”
林彦秋突然抬头,目光对上祝知礼腰间拂尘的流苏:“当日听来甚觉絮烦,如今倒觉这道理像河底的青石,越琢磨越硌脚。”
祝知礼望着林彦秋手中的玉佩,那是当年张祭酒在杏花微雨的清晨赠予的,背面镌刻着“立身以正”四字。林彦秋突然起身,袖摆带翻了案几上的狼毫,墨汁在宣纸上洇出山川的轮廓。
林彦秋俯身审视着狰狞的墨痕,突然将折扇叩在青砖地板上冷笑道:“起初我也想将杜卫之流挫骨扬灰,可后来方悟出两桩关节:一是贪墨之辈皆为铜臭蒙心,二是这京城里人人皆握着他人把柄。想来以祝伯父的城府,必是这般筹谋。”
说罢林彦秋的指尖轻叩着案几上半干的墨迹。
祝知礼轻咳一声,从袖中取出一方染血的素帕:“墨卿兄果然机敏超群,那杜卫的确是写下了效忠书,你且看看罢。”祝知礼展开素帕时,隐约可见暗红指印。“他向家父表明愿为犬马,只求保全性命。”
林彦秋目光掠过素帕上的指印,眉间凝霜:“此等人品卑劣之辈,不足为外人道也。”
祝知礼突然提笔,在素帕空白处重重落下一“诛”字,“待此事完毕,会让他调离京城,在桐城余生听雨便罢。”
祝知礼望着林彦秋腰间玉佩在烛光中泛起的温润光泽,恍惚想起去年赏桂时,林彦秋曾将这玉佩温热的一面贴在自己掌心。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祝知礼将素帕折好收入袖中,轻叹道:“家父也是这般打算。”祝知礼见林彦秋突然起身,玉佩与衣角相击有声,他便知道自己该告退了:“今夜倒是教墨卿兄看了一出好戏,夜已深,墨卿兄且早些歇息罢。”
林彦秋缓步走向花影绰约的卧房,月光将他颀长的身影投在湘妃榻上。祝知礼望着那方半干的墨迹,暗香从玉佩的镂空处隐隐透出,像极了旧年某个雪夜,张祭酒在灯下讲授《论语》时,不疾不徐的檀香。
花梨木雕花的卧房里,暖黄的烛光在红木屏风上投出摇曳的牡丹影。阿池裹着粗布浴巾瑟缩在门边,水珠顺着发梢滴在青砖地上,映出一片暗青色的水渍。
林彦秋斜靠在檀木云肩床上,五指轻叩着床沿的金丝楠木雕栏,嗓音沉稳倒是如初冬的静水:“今夜你不是去陪着姊妹伺候好我家兄弟将功赎罪吗?怎地倒寻到我这里来了?”
阿池下意识抱紧胸前的粗布浴巾,喉结上下滚动:“小、小人这就告退。”
她慌乱地往身上套着月白色中衣,后背却撞翻了案几上的铜镜。
林彦秋并没睁眼,只是突然轻轻一叹,如释重负的呼吸声混着药香在屋内弥散。
阿池望着他睡颜平和的面容,竟生出几分明媚的弧度。她手脚麻利地系好外袍的盘扣,走近床边时,月白色衣袖扫过林彦秋额角的碎发。
阿池轻手轻脚地将锦被掖到林彦秋肩头,指腹却触到他微凉的腕脉:“大人……”
阿池突然跪在冰凉的青砖地上,额头重重抵在檀木地板上。
“砰砰砰”三声闷响,青砖被叩出淡淡的水痕。
林彦秋眉间微蹙,却未睁眼,呢喃一声,像是在唤人,又像是梦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