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帘轻晃,水磨青砖地上洒满槐花影。董家父子相对而坐,八仙桌上摆着素瓷青箸,四碟凉菜围着海碗热汤。泥封酒瓮开封后,酒香直冲纱帐,董老爷子五巡酒下肚,白瓷盏底已染了薄薄酒痕。
“那混账小儿,倒真没看透他的性子。竟敢在府衙正堂闹事,还打了文案房主事。”董仲达抚着羊脂玉带钩,折扇半掩朱唇,眉目间带了几分纵容笑意。
董老爷子轻咳一声,沉香木雕的烟斗喷出袅袅青烟:“皆是年轻人,若无几分血性反倒是怪事。这孩子虽莽撞些,倒是个直爽性子,倒像极了我当年在刑部任上的脾性。”
董仲达顺着话头道:“可不是吗,他笑起来时,左颊那颗黑痣都似会跳舞,分明是跟着老爷子的模子刻出来的。”见老爷子唇角终于露出笑意,忙从袖中取出梅红信笺,正是祝文递来的密报。
“既是这样,林彦秋倒不便留任府衙了。”董仲达轻抚茶盏上镂空银丝,沉吟道,“回头给祝文修书一封,让他去长洲县司狱司历练两年罢。到底年轻,性子活泛倒有余,沉稳功夫终是欠缺。”
董老爷子闷声饮尽最后一盏酒,用素帕擦了嘴角的酒渍,将剩余半坛醉春留香一饮而尽。起身时带翻的锦杌惊起帘后栖息的画眉,他理了理玄色纳纱直裰,将青玉如意重重搁在案上,负手向后堂走去。纱帘后传来丫鬟轻唤:“老祖宗。”
只见他背影在廊下渐次隐入暮色,只余廊下铜灯里豆大的火苗摇曳不定。
绣阁半掩,湘帘轻晃。流霞盏中的琥珀色酒液晃荡着,林彦秋将飞鸽传书搁在描金银杏叶纹的案几上,染着脂粉的手指摩挲着薄瓷杯身:“又有信儿来了。”
“墨卿此刻现在哪处?我已至桐城。”陈舒窈的笔迹宛如夜莺衔着樱桃,带着三分清甜。
林彦秋倚着青玉凭几,玄色织金长袍下绣着鹦鹉缠枝的缎袜轻轻晃动:“我和张主簿正在陪余大人用晚膳呢,方才散席,你可用过晚食了?”
他念及陈舒窈常喜在暮色四合时分微服出行,笔调里便多了几分关切。
陈舒窈轻笑如风拂桃花:“我已用过膳食,不过是因无事生非,才驱车前来。”
林彦秋将浸在银杏盏中的手指半晌,旋即笑道:“我的老友祝知礼安排了消遣,你与我同去罢。”
陈舒窈的声音染上三分俏皮:“好啊,若非外人倒也方便。你让他们先寻个听曲儿的去处,我着人等在府衙门前便是。你们此地的街巷,我可不熟稔。”
林彦秋将染了丹蔻的手从书信上移开,转身对正欲起身作别的张思道:“张主簿莫要走,我那姐姐来了,今宵一同听曲儿去。”
她扫了一眼余勇,眸中闪过一抹狡黠,恰似春日湖面掠过的轻风。
祝知礼施施然凑近,玄色褙子上金线绣的云雁纹在烛光下跃动:“墨卿,你何时结识了这样一位姐姐?”他口中虽笑,眉间却隐着几分探究。
林彦秋抚了抚鬓边的粗木簪子,轻声道:“这个,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回头再与你细说。”说罢,他匆匆迈出花厅。
余勇见祝知礼蹙眉思索,暗自揣度:“墨卿的姐姐,哼,姓陈的是长江盐铁商号的上官。”他的话语似在云雾中飘荡,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有意让旁人听见。
祝知礼闻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带钩,玄色褙子下露出一截雪白腕子:“如今这世道,顶着‘上官’名头的人何其多?但长江盐铁商号乃是吴城的巨擘,听说商号的东家是副使级别,那其中的上官自然也是正六品的官儿。”他念及吴城官场对这家商号的偏爱,不禁皱眉:“这几年吴城的官吏五年未增禄米,听说都是把银子投到那商号里去了。”
张思见状,轻轻拍了拍祝知礼的肩,语带调侃:“少胡思乱想,赶紧寻个清幽些的去处安置墨卿的姐姐罢。”
祝知礼听闻此言,心中暗骂:“这林彦秋,几时攀上了江南道里的关系?竟连声招呼都不打。这个姐姐也不知是陈知府的什么人,竟主动上门来‘看’林彦秋,这背后定有隐情。”他目光落在余勇身上,那神情分明在说:“你这鬼东西,还装模作样?”
翠竹掩映的桃林深处,丝竹声声。祝知礼从袖中取出一支乌木雕花信笺,轻轻抖开,上书“悦心楼”三个金漆小字。他唤来贴身小厮,低声道:“速去寻刘捕头,就说悦心楼今夜归他全权打理,莫要怠慢了贵客。”
这处楼子原是他暗中扶持的产业,如今权且寄于刘力名下。刘力早年间也是个在江湖上能呼风唤雨的人物,虽行事低调,却在桐城颇有声望。如今他正逐步褪去旧日的江湖气息,一心经营着数处产业,暗中积蓄财力。他与林彦秋、祝知礼的渊源颇深,这也是他与祝知礼合作的重要原因,只是这段故事颇为曲折,暂且按下不表。
刘力接到祝知礼的信笺,心中大喜,立刻命人将悦心楼最好的花厅布置妥当。他心中暗想,三爷与范鹏入狱,手下七八处产业也被查封,这正是他大展拳脚的良机,想着能否借祝知礼之力将这些产业接手过来。
暮色四合,林彦秋驱车来到府衙门前,停好马车,静静等候。不过片刻,一辆鲜红的马车疾驰而来。陈舒窈轻巧地跃下马车,四下张望一番,见无人注意,便嬉皮笑脸地朝林彦秋扑来。
林彦秋赶忙摆手,朝门岗处努了努嘴,示意有人看着呢。陈舒窈不满地嘟起嘴巴,却还是执意挽住了林彦秋的手臂。林彦秋没有拒绝,只是皱着眉头看了看陈舒窈的马车,轻声埋怨:“你这马车太过招摇,这里是府衙门前,可不是京城或江南道的街头。就算在江南道,这般奢华的马车也找不出几辆吧?”